大师兄养了一枝霸王花

　　失去了许多过去记忆的谢无恙，陷入了如突然开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的旧日记忆中，沉眠难醒。
　　在他的睡梦之外，顾青云却与那只已然变异的虚无紧张相持。
　　那虚无显然已经有了低等的灵智，被两人突破而出，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获得顾青云和谢无恙的魂体，只得把两人挤在盈尺之地，不放他们离开。

　　顾青云也因为受了内伤，只得把谢无恙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艰难地调息疗伤，时刻防备着虚无的动作。

　　“给我的？”年少的谢无恙脸上还带着逃命的伤痕，迟疑地问道。
　　“你出来，这个就给你吃。”顾青云面色冷淡，眼里却带着一丝可怜。
　　“真的给我？”谢无恙昂起头，高个青年的面庞在天光之下，犹如暖阳般透明，“你不会杀我吗？”

　　“我为什么要杀你？”顾青云冷冷问道。
　　“因为我是妖啊。”谢无恙刚刚说完这句话，立刻猛地捂上了嘴巴，用恐惧的眼神看着顾青云。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这个手里拿着馒头的人如果和他见过的那些人一样，等待自己的，就是剖腹取丹的命运。

　　“你吃人吗？”顾青云淡淡问道。
　　谢无恙立刻拼命摆手，“我是花妖，不吃人。”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人，家境殷实，亲人和睦，师傅和师兄弟都宠着他。谁知道，他不过是一时觉得有趣，跑去摸了一把西海宗的探妖石，居然被测出了妖力。
　　慌不择路地逃回雷山派，师傅早就得到了上宗门的消息，却不忍心交出他，只得替他整理好了行李。与十几个师兄弟匆匆送别后，他赶紧背了行李逃跑。

　　他明明知道，师傅反复交代不要回家。他却舍不得爹娘，绕过去想提醒爹娘，家中有妖族血统，得赶紧逃跑。
　　谁知道还没等他说清楚，外面就传来的敲门声。父亲脸色一变，母亲才匆匆告诉他，她是花妖一族的后裔，是极少数逃过人族追捕的妖族。父亲前去应付来人，母亲用了毕生的妖力把他送离了家乡的小城。
　　谁知道即使这样，他依旧被五宗通令追杀，就因为那块破石头测出他身怀与自己年龄不符的妖力。他们就怀疑妖族的万妖血玉在他体内。

　　何其荒唐。

　　他只得四处流浪，逃避追捕。谁知更大的噩耗在逃亡中不断传来，谢家全家被屠，雷山派因为包庇妖族被西海宗灭派。
　　煌煌天日，世上却只剩下一个连万妖血玉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谢无恙。

　　他们说，万妖血玉带着妖族卷土重来，灭尽五宗，屠杀人族的诅咒。可他的体内，也流淌着一半父亲的血，他记得母亲送他离开之前，父亲望着他和母亲的眼神，带着坚定，带着爱意。为什么他们就一口咬定他是妖，不仅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还杀了所有他在乎的人？
　　他们说，万妖血玉能让人瞬间踏空飞升。那为什么身怀异宝的他，始终狼狈不堪，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你杀过人吗？”顾青云看着谢无恙黑瘦的脸颊，眼里都是平静。
　　谢无恙的嘴唇颤抖，“我还不会杀人。”
　　“那就是没杀过。”顾青云简练的肯定。
　　他怎么可能杀人，他刚刚进入雷山派不久，父母送他去不过是因为他整日招猫逗狗，不务正业，才送他到师傅那里收收性子。谁知道，本事还没学会，却害了师傅和师兄弟们。
　　他想杀人，杀光那些害了父母和师门的人，可他太过无能，居然那他们毫无办法，不仅报不了仇，还差点儿丢了性命。

　　“那你担心什么？”顾青云看着他，眼里仿佛带着淡淡的星光。
　　谢无恙惊呆了，这也可以吗？我是不是妖不重要吗？可眼前顾青云平静的样子，仿佛再说今天阴沉的天气，仿佛他不是妖，而是一个人。

　　“出来吧，再不走，那些人会回来。”顾青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要收回拿着馒头的手。
　　谢无恙蹭得一声站了起来，抢过了顾青云手中的馒头，一边用怀疑的眼神偷偷看他，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去哪儿？”

　　我们？顾青云看向衣衫褴褛，浑身露出的地方净是血迹斑斑伤口的少年，终究是没有丢下他。他抽出晚山剑，那剑仿佛许久没有擦过，上面还带着斑斑血痕。
　　轻轻地揽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谢无恙，顾青云越上剑身，朝几百里外的深山飞去。

　　两人来到山腹之内的茂密竹林，顾青云便在此处安顿下来。
　　他用竹子搭起一个简陋的竹楼，两人便住了下来。
　　谢无恙在短短的几个月能遭逢大变，一路奔逃，被打，挨饿，在他那具普通的躯体上留下了很多外伤内伤。
　　可也许是他遇见了好人，顾青云虽然不大说话，却采药炼丹熬药，一点一点补好了他身体的亏空。

　　谢无恙渐渐活泼了起来，他毕竟是个小小的富贵少爷，在被人间抛弃时遇见了这般沉默可靠的人。虽然顾青云不大说话，虽然他常常望着竹林发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对顾青云有了几分依赖。

　　谢无恙甚至记起了那些孤独的夜晚，他被一场场充斥着血腥的噩梦惊醒时，总能看见顾青云睡在自己身边，安稳地拉着他微微颤抖的手。他就像是守护神一般，守卫着谢无恙最后的安宁。谢无恙总会往他怀里缩一缩，然后再次闭上眼睛，那样沉寂的夜里，便有了安然的一觉。

　　有时候他坐在顾青云煮着竹笋的炉角，会问沉默的顾青云一些问题。
　　“小修士，你为什么要救我？”
　　顾青云淡淡搅拌着药材，“因为你想活。”
　　“是人都想活啊，”谢无恙不解，“我还要报仇呢。”
　　顾青云却不说话了。

　　有时候谢无恙看着默默发呆的顾青云，会悄悄试探着问他，“你以后去哪？”
　　顾青云总会沉吟半响，告诉他，“不知道。”
　　他就会偷眼看着顾青云的脸色，装作不在意地说，“还不告诉我，难道怕我跟着你不成？”
　　顾青云就会转过脸，看着他的脸，“你会吗？”
　　每逢那个时候，谢无恙分明心里发涩，脸上却带起无所谓来，“自然不会。你不知道修士是妖族的死敌吗？”
　　顾青云便又沉默了。

　　谢无恙还记得那天黄昏，两人吃了饭，坐在竹楼上看着夕阳落下。顾青云沉默了许久，难得开了口，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我下山是去报仇的，仇人杀了，可数十万人也因我而死。”
　　顾青云的眼里充满了自责和悔恨，灵魂仿佛被抽离了身体。他看似平静，空洞的眼神却让年少的谢无恙害怕，仿佛下一刻，顾青云就会放弃自己的生命一样。
　　谢无恙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可怕的事情，但不短时间的相处告诉谢无恙，顾青云绝不是个不尊重生命的人。于是，他思索了片刻，认真问道：“那数十万人是你杀的？”

　　“虽不是我，但他们的死皆因我而起。”顾青云转过头，眼睛又望向了夕阳下渐渐变得幽深的竹林。
　　顾青云果然在自责，谢无恙懂了，他太善良，还不能承受那些过于惨烈的悲剧。“既然不是你杀的，人又不会自己莫名其妙的死掉，那就是因果报应了。你为什么要把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小修士，你也不看看你配扛起那么多责任吗？”

　　顾青云却摇摇头，没有再说这个话题。他只是淡淡问道：“伤好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谢无恙一点儿都不想听到这句话，他知道，自己的伤已经快好了，顾青云没有必要再陪他住在这片罕有人迹的竹林。他做好了所有准备，却依然在顾青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感到十分难过。
　　他勉强笑了笑，对顾青云说：“我不知道。可能会躲起来，也可能变成一个大妖，杀那些混蛋片甲不留。”
　　顾青云眼里却闪着难懂的微光，“你又不擅攻击。再者，仇是永远报不尽的。”

　　谢无恙只能当做没听见这句话一般，轻轻站了起来，好像快活一般伸了个懒腰。他的心中却告诉自己，与其等顾青云对他说出离开的话，不如他自觉的离开，不给他添麻烦。
　　“我要走了。”
　　顾青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懂，但他也只是淡淡说道：“你尚未痊愈。”
　　谢无恙笑了笑，他开玩笑一般晃了晃脑袋，对顾青云说：“你又不帮我，伤好与不好，那些人都会四处追杀我，与其在这里等他们杀上门，还不如浪迹天涯去。”

　　见顾青云沉默了，谢无恙笑了，他知道顾青云心里有他的痛苦，能救自己已经是修士不该做的事了。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小修士，你给我点儿东西吧，万一我变成大妖，遇到你，我不杀你。”
　　顾青云却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我身无长物。”
　　“那你有什么，随便什么都行。”谢无恙有些委屈，他佯装不在意的样子，却悄悄看向顾青云的眼睛。

　　谢无恙终于记了起来，那个竹叶飒飒的夜晚，顾青云用一根细长的竹子做了一只简陋的竹笛，然后默默地在黄昏中的竹海里吹起来一曲无名的小调。
　　那调子很简单，谢无恙却记得很牢，即使在他被无尽海上空的那把剑捅穿心脏，又被万妖血玉分出一半力量填补了心脏缺口，遗忘了许多事情之后，他忘记了逃命的痛苦，忘记了与顾青云的相遇，却始终没有忘记那首曲子。

　　可他分明在顾青云面前哼过那曲子，他竟然装作不认识我！谢无恙突然觉得无数的委屈冲进了那颗修补过的心脏，酸涩和难过顿时填满了心房。
　　拿了我的花瓣，却装作不认识我，任我明示暗示，就装作看不见，好你个顾青云，这是吃定了我拿你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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