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墨飞雪

作者:蓝夜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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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重会玉人


      猨翼山洞的洞底石室依然光线明亮,静寂无声。秘道入口处的银色牡丹业已消失,附近横七竖八的躺满神族兵士,大约百名左右,以及一名身着细麻夏布长袍的女子,乃是无极殿的副殿主期舞鸯。众人俱是昏迷不醒,两颊现出奇异的青紫色,似是中了鬼族特有的眩晕术法。
      墨释见其中并无天雪的身影,本想直接进入秘道,转念想起这些人既是天雪的同僚与下属,倘若遭遇不测,也是麻烦。无极殿术法师多作素色宽袍打扮,近似道门弟子的道袍,期舞鸯亦是此类装扮。墨释虽不认得期舞鸯,但料想她既能陪同天雪下界,必是高阶术法师无疑,当即施法将其唤醒,着她救助其余兵士,然后速返天庭求援。期舞鸯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清醒,根本没察觉对方竟是神族的死对头魔族,只是浑浑噩噩的点头应允。
      墨释未再多作停留,径直跃入深垂陡滑的黑石秘道,落下近五丈时,四周已是漆黑无光。他再次探察天雪的刻印,气息比先前略显平稳,且更为明晰,知她目前暂无丧命之虞,自己与她的距离也渐渐拉近,心中稍定。
      将近过了两盏茶功夫,墨释方才触及坚实的地面,阴冷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施展火系光明术,挥出三簇明闪闪的赤光团,霎时驱散此地的无边黑暗。
      秘道底部是个更为辽阔的空间,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一条山道,北面石壁前堆满残肢死尸,宛如高高隆起的小丘,有些早已化为枯骨,有些日渐腐烂,刺鼻难闻的腥臭气味便是从这座“尸山”散发而出。
      墨释望着那三条山道,犹疑难决。魔族的幻镜形术对神族无效,刻印也因天雪的神族界属而难以确认具体位置。他只得聚意凝神,希望凭借纯粹的高深念力感知天雪的方位,探察至南面时,掌心的火焰印记蓦地一痛,不由大喜过望,立刻疾速掠入山道。
      这段山路并不太长,也无岔路,尽头处是一道石门。墨释看出又是一种高级禁闭术,想必天雪率军进去后,石门当即下落封闭,将他们阻在里面。
      门内突然响起一个苍老嗓音说道:“天雪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是弃剑投降,我等可以给你留个全尸。”赫然是妖族军师胡wen温。
      一个声音颇为年轻的男子接口道:“如此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这么死了岂不可惜?不如先擒住她,陪咱几个快活一番,再杀不迟。”随即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墨释闻言怒不可遏,一掌劈向厚重的石门,掌风中蕴含着强劲的法力。石门立时四分五裂,轰然倒塌。此门虽也设有禁制,与那个古怪的牡丹结界相比,却是相差甚远。墨释大步入内,视线首先落在前方不远处的白衣女子身上,再也无法移转。其实他昨日才与天雪作别,却只觉仿佛已隔了三生三世。
      天雪缓缓转身,美丽的星眸中闪过一丝惊奇之色,旋即被喜悦所替代,浅淡却无掩饰。她的玉容颇为苍白,透出疲倦之色,但似乎并无大碍。
      墨释奔至她身边,低声问道:“还好罢?”
      天雪微微一笑:“还好。”倏地面色转黯,“可惜他们都活不成了。”
      墨释见天雪平安无事,心中宽慰,这才环目打量周围的情形。此处像是一座议事大殿,北端高阶上摆着五张青玉石椅。胡wen温居中而坐,身后肃立着四个彪悍的妖族侍卫。两侧玉椅上坐着三男一女,俱是面目陌生。此外再无他人。
      墨释暗觉奇怪,天雪所指的自然是神族兵士,怎地踪影全无?仅凭这几个家伙,怎敢大言不惭的要天雪投降?难道另有厉害伏兵?
      左侧末座作儒生打扮的男子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胆敢擅闯噬灵殿,活的不耐烦了么?!”听声音正是那个先前言语下作的男子。
      墨释眼中寒光骤闪,正待开口,胡wen温已神色恭谨的站起身来,拱手为礼道:“想不到赤魔尊大人法驾亲临,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宽宥。”态度之谦恭,与那日异空之井前初见墨释时如出一辙。
      墨释对胡wen温所言充耳不闻,盯着儒服男子,冷然自若道:“本座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活的不耐烦,滚下来!”
      儒服男子听闻赤魔尊之名时已是面如土色,又听墨释直接邀战,慌张望向胡wen温猛使眼色,意在求助。
      胡wen温轻咳一声,含笑道:“赤魔尊大人有大量,无须与后辈小子一般见识,还请大人看在此子师尊的薄面上,放他一马可好?”
      墨释淡淡道:“他的师父是何方神圣?”
      儒服男子见有缓和的转机,连忙主动应道:“在下傅酩以,乃北嚣山腾子骞的二弟子,见过赤魔尊大人。”
      墨释不由一怔:“腾子骞还在世么?”
      这腾子骞是蛇妖与凡间男子交合所生的后代,原本一心为善,过着与凡人无异的生活。当年茅山道宗的宗主清一真人途经腾子骞一家所居的村落,发现妖气冲天,遂寻至腾家,劝说腾子骞之父莫要惑于女色。腾父早知妻子身为妖族,然而两人真心相爱,一家四口安乐和美,对这位道长的苦劝自是不以为然。清一真人脾气暴躁,又自负修真正统,以斩杀妖族为己任,一怒之下竟将腾子骞的父母幼妹全部击毙。其时腾子骞年仅十六七岁,正巧去往山上采集草药,因而躲过此劫。
      七十年后的一个雨夜,茅山道宗满门一百三十二人悉数暴毙。宗主清一真人全身骨骼尽被箍碎,最后窒息而亡。众人皆传是巨蛇妖灵作祟。正是腾子骞妖术初成,来此为家人复仇。他的残忍手段与高深妖力,迅速在妖族和人界修真道中传播开来。
      一千多年的光阴荏苒而过,许是腾子骞具有一半人族血脉的缘故,兼且法力深厚,竟然经过五次天庭诛妖天雷的雷殛,依旧未死,死在其手上的修真人士却已不计其数。他并不像狍鸮或枭璩那般心存统一妖族的壮志,也从不伤害全无法力的普通凡人,只喜独来独往的诛杀人族修真者,尤以道家子弟为主。
      一百多年前,蜀山派与天师道终于忍无可忍,两派掌门亲身赶往崦嵫悬空谷,请求衡门出手惩治这个罪大恶极的妖孽。衡天兀派出长子衡彦鸣与三弟子陈靖德,分头探寻此妖的下落。数月之后,衡彦鸣在腾子骞的老巢北嚣山中与他交手近千回合,腾子骞重伤之下,坠入绝崖,生死未卜。由于腾子骞即将面临第六次天雷劫,以他的沉重伤势,决计难以侥幸逃生。衡彦鸣心高气傲,不屑再作追击,御空返回崦嵫山。腾子骞自此以后再无音讯。
      胡wen温适时提起腾子骞,当然不会以为凭此能震住墨释。而是腾子骞和魔界的夔奡、虣隳等几位护法私交颇深,与墨释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傅酩以答道:“家师当年身受重伤,不久后又遭遇雷殛之劫,万幸他老人家功法精深,事先又有防备,将部分原魂寄于炼化的法器之内,得以保住性命。”
      墨释静默半晌,沉声道:“你既是腾子骞的徒弟,方才的无礼言语,本座不再追究。你自断一臂,就可以滚了。”
      傅酩以大吃一惊,失声道:“为何,为何还要自断一臂?”
      墨释冷哼道:“为你的轻薄言语付出的代价。”
      傅酩以愕然不解其意。
      胡wen温却清楚墨释此言何意,看了天雪一眼,皱眉不语,不敢继续劝解。他的右侧坐着一男一女。首座是一名脸色苍白的男子,外貌还算俊朗,只是毫无血色的面孔上隐隐泛出青紫气,平添了几分诡异。自从墨释进入大殿,他的目光一直紧紧锁在墨释身上,忽然阴森森的插口道:“闻名不如见面。赤魔尊果如传言中一般冷酷张狂,却不知阁下的身手与这等高傲是否匹配?”
      墨释早已发觉此獠的双目中闪耀着一股令人眩晕的青紫邪芒,显是擅长迷幻类术法,期舞鸯等人十之八jiu便是因此昏迷。他暗自凝定心神,以防对方悄然施术,面上不动声色道:“本座没兴趣多费唇舌,报上名来,看你是否有资格与本座一战。”
      男子哂然道:“在下鬼族雉韦,无名之辈而已。”
      墨释心中微凛,忖道:“莫非他就是冰筹的传人?竟还精于幻术,不可小觑。”他一时分神,未及答话。
      天雪突然身躯剧震,喷出一口黑血。
      胡wen温等相互对视,无不面露喜色。
      墨释一惊,伸臂扶住天雪,急道:“你怎么了?”
      顷刻之间,天雪的冰肌玉颜上业已透出一层黑气,呼吸急促,竟然无法开口作答。
      右侧末座身着桃红衫裙的女子咯咯笑道:“缠魂紫罂蛊终于发作哩。”她容貌艳丽,笑起来有一种天真单纯的味道,却难掩眉间的煞气和媚态。
      墨释从未听说过这种毒蛊,不敢随意为天雪驱毒,惟有灌注法力暂时护住她的心脉,随后盯视着红衫女子,冷冷道:“交出解药。”
      女子脸上露出真假莫测的为难神情,秀眉紧蹙道:“为了这缠魂紫罂蛊,奴家花费三年时光,走遍天南海北收集了三十九种毒虫毒草,不久前才配制出来,还没来得及研究解蛊之法呢。”她的眼中蓦然闪过怨毒之色,“此等宝贝本是为谛妄夜那没良心的小贼准备的,到时看他有没有福气消受咯!”
      墨释正在思索六界中精通蛊术的女子,闻言灵光乍闪,恍然道:“你是荔山蛇女?”
      女子甜甜一笑,盈盈起身行礼道:“奴家正是荔晓姣,拜见赤魔尊大人。”
      胡wen温一方似已稳占上风,但除了雉韦,其余三位对墨释依旧恭敬客气,不失礼数。惟有左侧首座头套黑罩的男子始终沉默不语,不知是何来历。
      荔晓姣当年和谛妄夜有过一段情,可惜就像所有曾与谛妄夜相好的女子一样,她也无法留住这个浪迹天涯的不羁浪子,最终因爱生恨。几年之前,谛妄夜不敌宜苏山惑灭老僧的燠火印,身负重伤。恰巧荔晓姣与蔓渠仙子不约而同的去寻他晦气,谛妄夜接连中了两女的血魂蛊和赤焱针,凭借高深修为,方得以逃脱。一晃数年已过,荔晓姣看似轻浮,实则刚烈偏激,处心积虑的要将谛妄夜置于死地。
      前日在楚遥的豪宅中,墨释与幽溟、谛妄夜等人饮酒直至深夜。谛妄夜无意中说起荔晓姣是下毒和追踪的大行家,着实令人头痛。众人见其面露苦笑言辞闪烁,心知又是他的一笔风流债,知趣的转移话题。此刻墨释听荔晓姣提及谛妄夜,登时回想起来。
      雉韦悠悠笑道:“在下也要找谛妄夜算一笔旧帐,荔小姐不必心急。”旋又望向墨释,沉声道,“在下久仰赤魔尊之名,希望本次丹苕会武之际,阁下不吝赐教。然而今日之事,纯是我等与天庭的恩怨纠葛,大人可否置身事外?”
      墨释深觉此事大不简单。他与天雪昨日午后离开猨翼山,前后不过短短一天时间,胡wen温怎会作出如此周密的部署,且找到多方援手?妖王枭璩生前在妖族中甚具威望,然与六翼雷犀龙族、腾子骞相比,尚有不及。他们固然全部属于妖族,但前者清高倨傲,素来不愿与妖类为伍;后者我行我素,也不会轻易卷入此类纷争。胡wen温抑或那个神秘阴毒的依紫,为何能够轻而易举的请来这些强者助阵?为了对抗神界天庭或崦嵫衡家?其与鬼界的雉韦又是因何目的沆瀣一气?冰筹是否已经鬼力全复,重返人间?
      若非墨释及时赶至,康元所率的二百兵士,期舞鸯所率的一百兵士,以及深入秘道的神族主力,怕已悉数覆没,现今连天雪也中了缠魂紫罂蛊。最为古怪的是,以天雪的功力,不论多么厉害的蛊术,即使无色无嗅可从肌肤浸入,也难令她全无察觉的身中毒蛊。适才胡wen温与傅酩以之所以口出狂言,自是算准天雪必会中毒不支。荔晓姣究竟是如何得手的?那些神界兵将和妖族的数千大军又在何处?另外两条山道之中?
      雉韦所言又给墨释抛出一个天大的难题。魔界高层极少干涉各道之间的争斗,与神族又是众所周知的万世宿敌。墨释身为赤魔尊,掌握兵权,乃是魔界数一数二的重臣。眼下雉韦已清楚的摆明立场,假如墨释继续插手此事,等于公然偏帮神界,一旦传了出去,势必令他备受置疑,也不好向魔帝和元老会诸公交代。
      可是天雪呵,那是墨释矢志毕生守护的女子。无论她是神是人,是妖是鬼;无论她是否记得他,是否眷恋他,依旧是他唯一深爱的女子。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强烈。漫长孤寂的生,真正值得守护的能有几何?赤魔尊之位,又算得甚么?
      墨释凝视着倚在自己怀中娇弱无力已近昏迷的天雪,霎时涌出无限的柔情怜惜,心意顿决。他抬起头来淡淡一笑,言道:“荔姑娘,你若交出解药,一切既往不咎,否则莫怪本座手下无情。”那淡然的微笑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杀气与霸烈。
      胡wen温等同时变色,他们时而必恭必敬,时而隐带威胁,说到底还是不想得罪墨释。与功法盖世的赤魔尊交手,可不是说笑的,稍有不慎便会一命呜呼。此次全歼神兵的计划原本完美无缺,内有眼线,外有强援,唯一始料未及的就是墨释竟会现身此地。他们并不清楚墨释与司空秀蓝的感情经历,自然不晓得刻印的存在,就算想破头也猜不出墨释为何会适时出现。
      此事倒要感谢鬼界的十殿阎王与幽滟、夜虹两位鬼族公主。当初神帝初昊密令保留天雪的真身,以免其法力尽失,待十三次转世完结后,其原魂重入本真之体,返回天庭。不料众鬼王因夜虹的巧计和幽滟的提议,犯懒取巧,居然将天雪真身缩小,与原魂合为一体,未经轮回井,直接投入事先选定的母体,作为天雪的最后一次人族转世,即是司空秀蓝。盖因如此,墨释所下的刻印才会得以留存。
      左侧的蒙面男子离座而起,厉喝道:“自古神魔不两立。难道阁下为了一个神族女子,不惜背弃本族?”他的声音异常嘶哑,似是故意掩饰真实嗓音。这句话细究起来,其实相当牵强,毕竟墨释并非是与魔族为敌。只不过此人察觉己方忌惮墨释的强横,暗生怯意,情急智生之下,找个借口压压对方睥睨天下的无畏气势。
      墨释根本不屑于解释或辩驳,冷笑道:“你这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孬种,还敢置喙本座如何行事?”他的凌厉目光环扫众人,暗聚功力,傲然道,“废话少说,出手罢!”
      就在此时,墨释突然体察到殿顶有轻微至极的气息波动,敌友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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