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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父子
第二天中午,我在外滩的和平饭店咖啡厅等司徒雁南。
选这里是因为人多眼杂,反而安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咖啡——黑咖啡,不加糖。前世乔以婉总是嘲笑我喝咖啡的品味,说苦得像中药。
现在我需要这种苦味,来保持清醒。
司徒雁南迟到了二十分钟。他进来时穿着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抱歉,昨晚甩掉尾巴花了点时间。”他坐下,示意侍者上咖啡,“笔记呢?”
我从手袋里拿出笔记,推到桌子中央:“你看了吗?”
“昨晚没时间。”他翻开,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沉。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停住了。
久久的沉默。
窗外,黄浦江上轮船鸣笛,声音悠长而沉闷。
“你看到了。”我轻声说。
他合上笔记,手指在封面上摩挲:“看到了。”
“为什么?”我问,“你大哥的死,和你父亲有关,我可以理解。家族利益,面子,那些肮脏的交易……但你呢?司徒雁南,你为什么也在名单上?”
资助者名单第三页,1913年12月的记录:
“追加投资:司徒雁南,五千大洋。用途:A-5化合物临床实验。”
署名是他亲笔签名,我认得。
他端起咖啡,手微微发抖,洒了几滴在雪白的桌布上,洇开褐色的污渍。
“那年我十九岁,刚从美国回来。”他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父亲说,家里的生意需要拓展,医药是新兴行业,前景广阔。约翰医生是他的老朋友,有个很‘有前途’的项目,缺资金。”
“你没问是什么项目?”
“问了。他说是‘新型消炎药研究’,已经在动物身上成功了,需要临床数据。”司徒雁南苦笑,“我信了。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实业救国,觉得投资医药是善举,能救很多人。”
“后来呢?”
“后来我忙着打理家里的其他生意,没再过问。直到一年后,大哥发现了真相,来找我对质。”他闭上眼睛,“我才知道,我的五千大洋,买的是二十七个孩子的命。”
咖啡凉了。侍者想来添,被他挥手屏退。
“我大哥让我把钱撤回来,去告发。但我犹豫了。”他睁开眼,眼中一片荒凉,“因为那时,司徒家的生意正面临危机,那笔投资已经变成了药品专利的一部分。撤回,意味着司徒家破产。而我……我舍不得。”
“所以你选择了沉默。”
“我选择了‘不知道’。”他纠正,“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投资人,具体研究我不懂,出了事是约翰医生的责任。我甚至没去孤儿院看过一眼——因为不敢。”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脆弱:“颜蓁蓁,你说我冷血,说我算计,我都认。但你知道吗?这三年,我没有一天睡好过。每次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那些孩子的脸——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
“那你为什么现在——”
“因为大哥死了。”他打断我,“他死的那天,我去疗养院看他。他瘦得脱了形,抓着我的手说:‘雁南,那些孩子在哭,你听见了吗?’”
司徒雁南的声音哽住了。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熙攘的外滩,许久才继续: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让真相大白。不是为了赎罪——我的罪赎不清。只是为了……让我大哥能闭上眼睛。”
我把笔记推回他面前:“你打算怎么做?”
“公开。”他说,“但需要时机。这份名单牵扯的人太多,司徒家、宋家,还有租界工部局的几个官员。贸然公开,我们都会被灭口。”
“昨晚那些人——”
“是宋子衡派的。”司徒雁南冷笑,“他父亲回国,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所有隐患。这本笔记,是他们父子最大的威胁。”
“所以白蝶把它藏起来,不是为了揭露,而是为了要挟?”
“不。”他摇头,“白蝶要揭露,但她知道凭自己做不到。所以她把笔记藏起来,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敢用它的人。”
他看着我:“现在,这个人是你。”
窗外阳光正好,江面上波光粼粼。咖啡厅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穿着时髦的男女低声谈笑,一切都那么安宁。
而我知道,这份安宁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需要你帮我。”司徒雁南说,“不是以合作者的身份,是以……同盟的身份。”
“什么同盟?”
“掀翻这一切的同盟。”他眼神坚定,“把司徒家、宋家、所有藏在黑暗里的人,都拖到阳光下。”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侍者过来问是否需要续杯。
“好。”我说。
“你确定?这很危险——”
“我死过一次了。”我打断他,笑了,“比起死亡,我更怕活得不明不白。”
他看着我,眼中有什么东西融化了。那层常年戴着的、精于算计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缝。
“谢谢你。”他说,声音很轻。
“不用谢。”我端起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我只是想看看,这场戏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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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宋世安正式拜访职业促进会。
排场很大。三辆黑色汽车停在锦华路27号门口,保镖先下车清场,然后才请出那位传说中的纺织大王。
宋世安六十五岁,身材矮胖,穿着绸缎长衫,拄着镶金拐杖。笑起来像尊弥勒佛,但眼睛很锐利,像鹰。
宋子衡跟在他身后,依旧温文尔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微微颔首。
“颜小姐,久仰。”宋世安的声音洪亮,“犬子常提起你,说你年轻有为,是申城女子中的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
“宋先生过奖。”我引他们上阁楼,“寒舍简陋,怠慢了。”
阁楼里,学员们正在上课。今天教的是打字,二十台二手机器咔哒作响,像一场急促的雨。宋世安驻足观看,频频点头。
“好,好。女子学技能,自食其力,这才是正道。”他转头对宋子衡说,“你看看,这才叫慈善,比那些空口白话的强多了。”
参观结束后,在我的办公室,宋世安表明了来意。
“颜小姐,老夫直说了。”他啜了一口茶,“我想投资你的社团。不是小打小闹,是真正的投资——建新校舍,买新设备,请最好的老师,把规模扩大十倍,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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