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莺儿小传》

　　未知帝妃何时从寝殿里出来，只知他们出来前，早已不是我当值。
　　出了仪元殿时，我问李长——“公公，有酒么？”
　　李长有些错愕——“看来这一局你输了。”
　　“不错，莺儿无论怎么努力，怕是都要输了。因此，莺儿也想纵酒一回。”
　　“也罢，咱们毕竟都是奴才，胳膊怎么能拧过大腿？我虽不知你因何事敢跟主子作对，但也想你能给咱们当奴才的挣个光呢。来日事败，不要牵连到我。”
　　“怎会？莺儿一向一人做事，一人担。”
　　“好吧！我屋里的床头柜下，还有内务府的那帮猴崽子孝敬我的几坛好酒。你且拿去喝吧，能喝多少，便喝多少……”
　　就这样，我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偏殿酗酒了。我并不会喝酒，开始几口呛的咳嗽，后来逐渐喝的顺畅。莳花莳草来劝我不要喝了，后来劝阻无效，又嫌屋子里酒气大，都到外面去躲着。
　　直喝的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真想那样醉去，再也不醒来。我无从阻止甄氏的谋划，却能预测到她此番行事的两种结局，而那两种结局，对我都是灭顶之灾。我如何还想再面对呢。
　　是凌晨时醒来的，醒来，便对着房梁发呆。要去侍奉皇帝么？去，与不去，似乎都意味着等死。不过，我想起甄氏昨日自告奋勇的表情，和她那一番说辞，不禁微微翘了下嘴角——诚然，她此行无论成败，都对我没有好处，但她若失败，也是与我两败俱伤。说不定，浑水摸鱼，趁乱求生，我比她存活的概率还大些呢，没准儿还能离开这已经厌倦了的紫奥城。
　　想到此不禁又振奋了些许。李长为我今日排的轮值是下午，我有的是时间收拾自己。浑身沐浴了一番，换了身领口袖边缀满玫瑰花朵的洁白宫衣，额头上的还没有痊愈，自己涂了药膏后，又用洁白透气的纱帛缠了两遭。一切收拾停当，又吃过了饭，这才赶奔仪元殿。
　　这个时候，甄嬛应该已经和汝南王妃贺氏打过照面了。如果行事顺利，她应该来向皇帝报喜了才对。
　　我问殿前左右的侍卫，一上午可曾有过哪位妃嫔来看过皇帝。侍卫们说，皇后带着养子予泽来看过皇帝，皙华夫人带着清炖云腿的美食也来过了。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我轻舒了口气，如此看来，甄氏还没有办成此事。举步推门而入，午后明灿的阳光立刻涌入了门里，与殿中的昏暗碰撞，竟不能相容，似形成了一道明暗的分界线。我站在殿口的阳光中，凝眸看向对面的龙书案后，皇帝在蜷缩在龙椅里倚额打盹儿。穿过雕花窗格的几缕阳光，投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若明若暗，难以琢磨。龙涎香细细袅袅，平添殿中幽谧之氛。皇帝没有离殿去看望其他妃嫔，想来是心里惦记着宠妃游说汝南王妃的事，没有心思。
　　皇帝听到殿门开启时发出的吱扭之声，竟以为是甄氏来了，立刻张开眼睛，叫了声“嬛嬛——”一见是我，不禁有些扫兴。
　　我福身下去：“奴婢前来侍奉，皇上万安。”
　　皇帝不屑的笑了笑，虚眼看着阳光里的我，抬了抬手——“朕倒是有些看不懂你了。事到如今，你还是有心思装扮自己的。”
　　我淡然——“和皇上一样，奴婢也在等一个结果，看看之前，是不是奴婢错了。若真是奴婢错了，奴婢认赌服输，引颈就戮便是。”
　　“那么，你且猜一猜，甄氏此行，成败如何？”
　　“奴婢没有这样的神机妙算。但以奴婢对贵嫔的了解，大底能猜到贵嫔怎样劝说贺妃。”
　　“哦？她会怎样劝说呢？”
　　“皇后娘娘那里，王妃想来是婉辞拒绝了的——毕竟帝姬的封号再荣耀好听，也无法掩饰此事骨肉分离的实质。如果皇后娘娘推说头风犯了，不管这摊子事，贺妃自然也会说就让王爷来和皇上亲自说。两下若有些僵了，贵嫔娘娘理所当然的会打圆场，邀请王妃到梨棠宫坐坐。依着贵嫔娘娘的想法，自己如今的穿着衣饰，梨棠宫的奢华，汝南王妃只要不傻，将这一切看到眼里，自然晓得贵嫔娘娘是后宫圣眷最浓的一个。也就请贵嫔娘娘说和说和，不要让自己和女儿从此母女分离，也省的王爷费事进宫亲自说。……”
　　“然后呢……”皇帝盯着我问道。
　　我未语，眼看一旁的紫檀木飞金长平案上的一盘盘精致的点心，拂袖探手，拈起一块，缓步至案前，塞到皇帝摊在案上的一只手里。皇帝只是冷眼瞧着我，因好奇我下面的表演，并没有怪罪我的意思。
　　我模仿着甄氏的殷勤带笑的神态，只当眼前的皇帝是贺妃——“王爷是功臣，又和皇上是亲兄弟，早早册封了予泊为世子，晚衣为帝姬，才是王爷的体面啊。自大周开国以来，也有亲王之女在出嫁时，被封为帝姬的，那不过是为了光耀夫家的门楣；像晚衣宗姬这样早早册封的，在大周，在咱们皇帝手里，可是第一例呐！先是荣耀母家，来日出嫁，再册封为公主，更是尊贵体面无限了……晚衣帝姬侍奉太后跟前，替皇上皇后，本宫，也替王爷和王妃在太后面前尽孝。那可是纯孝之至啊，谁不夸赞？……什么，这有什么担心的，臣妾愿为王妃在皇上面前说说话，让王妃随时能进宫探望女儿，如此可好？……”
　　如此表演一番，畅快淋漓。皇帝只是瞠目看着我，许久方道——“以荣耀门楣，尊贵体面，和在太后面前尽孝之事，打动贺妃，难道不是最合适的理由么？”
　　“呵呵呵呵，”我咯咯的笑起来，“奴婢虽愚，但在御前侍奉已近两年，深知所谓荣耀尊贵，不过转瞬之事；至于帝王家所谓的兄友弟恭，和睦孝道，奴婢也略知一二。王爷和王妃也是帝王家的人，想必比奴婢更清楚。”
　　皇帝的面色有些发红，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东西骗不了人？”
　　我摇了摇头，莞然而笑：“奴婢以为，这些东西或许骗得了那些愚昧贪荣之人，却骗不了聪明通透之人。”
　　“那你以为贺氏是何为人？”
　　“奴婢不清楚。”我还是摇头，“若是前者，奴婢则恭喜皇上——郑伯克段于鄢之策可行矣；若是后者，只怕，免不了一场兵变之灾。奴婢提醒皇上，还是早作打算才是。……”
　　皇帝怔怔的听着，一双大睁的眸子里透视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黑暗，那是恐惧吧？
　　良久，皇帝滋声道：“朕是天子，他敢造反！朕给他无上荣耀，他凭什么造反？”
　　“皇上是天子，就可以用欺骗的手段把功臣加兄弟的女儿哄进宫来做人质么？俗话道——欺人莫欺心，何必当别人都是傻子？！”我激愤道。
　　“朕给了他机会，朕封他女儿为恭定帝姬，意为恭敬安定，以为警示！若他从此谨慎为官，朕何必非要除去他？他女儿晚衣自然也是宗姬中最荣耀的女儿！”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皇上就是以恭定二字警示自己亲兄弟的么？那么，历来皇家的妃嫔子女中，多以和，睦，贤，顺，淑，良为封号者，难道也都饱含警示之意么？！”
　　皇帝语结，却注目向我，呵呵的冷笑起来：“大胆，大胆！信不信朕立刻就能杀了你！……”
　　“信，奴婢从来都信皇上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我还以轻蔑的冷笑，“不过，皇上您何必急于一时呢？待贵嫔娘娘前来为皇上报捷，皇上当着自己的宠妃的面，亲手诛杀奴婢，不是更好？”
　　……良久，皇帝终于冷静了下来，冷声道：“你如此不屑甄氏为朕出的主意，那么，你又有何良策？”
　　“皇上真的想听么？”我有些苦笑——此时还来得及么。
　　“不妨听你一言。”
　　“皇上所忌惮的，是汝南王与慕容家手中所掌重兵，是不是？”
　　“废话！”皇帝冷眸看向别处。
　　“此事的确难办，但奴婢想，若王爷归心于皇上，慕容家即便是想造反，也师出无名。他本身不是皇族中人，也无皇族之人可以拥戴，有什么理由自立为王？但若皇上与汝南王搞僵，王爷即便放弃反抗，任由皇上处置，岂不也是给了慕容家起兵反对皇上的理由？毕竟王爷现在是大周的亲王与功臣。”
　　“归心，归心！你说的好容易！”
　　“皇上若不用心，又怎会使人归心？老子人心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说到这，我止住了，怆然落下泪来，“奴婢知道皇上自小见惯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皇上一颗真心早已深深的隐藏起来，皇上若用心，以皇上才智，可为一代明君！可是如今，皇上，您还有心么？……”
　　皇帝闻言愣住了，咫尺间，看到他大睁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双手修长的手指，曲攥成拳，因为用力，清白的骨节有些发抖。
　　“朕有心也罢，无心也好。”皇帝略微克制着声音：“即便汝南王肯归心于朕，慕容家所犯罪过，条条触犯了刑律。你叫朕如何立刻治他的罪？”
　　“奴婢斗胆，敢问皇上，汝南王与慕容家手中共有多少兵力，如何分布？而皇上手中又有多少，如何分布？”
　　“汝南王手中有三十万兵力，其中二十万镇守国中要塞，如今他从边关归来，亲率万大军兵临城下；慕容氏在边关亦有二十万大军。朕手中只有十五万兵力，五万在京城，余者却分散在国中各处要塞。一时抽调都不容易。”
　　我深深吸了口气，“皇上如今有十五万兵力已然足够了。”
　　“此话怎讲？”
　　“自古以来，没有人敢轻易造反，因为一旦不成，便会被钉在叛贼的耻辱柱上，骂名千载。汝南王与慕容氏虽有兵力五十万，但真的有胆随他们造反的又有几成呢？何况兵不在多。皇上深谙弈棋之道，想来也晓得棋子多的一方未必会赢；棋子少的一方，也未必会输。一枚棋子用之得当，便可扭转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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