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上青云

　　月上中天，长夜建昌。

　　今夜丹阳怎么都睡不踏实，殿里的香熏得她整个人昏昏沉沉，辗转反侧到半夜，她突然莫名其妙地醒了。殿外月华如练，整个宫里安静得不同寻常。

　　心头猛然一拧，一阵如梦似幻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

　　吱呀，殿门被推开，曳地的纱帐被风吹开，丹阳坐在床上，看见一只染血的玄银靴子迈进来。而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分开了她的纱帘。

　　视线往上，霍昀廷铁青着一张脸，风尘仆仆地盯着她。

　　梦中人真切地出现在面前，丹阳愣愣地扑上来。霍昀廷猝不及防被她扑了个满怀，一肚子火气顿时烟消云散。

　　他紧紧抱着她，亲亲她的额角：“没事了，以后都没事了，我拿到苍冥的兵械收录册了，你父王不是霍凛杀的，我们回去，同你娘亲说清楚。”

　　脖间一阵濡湿，丹阳抱着他不肯动。霍昀廷声音温柔：“怎么了，嫌我回来迟了？”

　　丹阳圈着他的脖子摇了摇头，霍昀廷单手抱起她：“走，我们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丹阳无比想反悔，可是她也回不了头了，她默默从霍昀廷怀里退出来，低着头说：“吟曦，你走吧。”

　　霍昀廷皱了皱眉。

　　丹阳擦干眼泪说：“我父王不在了，弟弟也不在了。我哪里也不会去了，我得留在长京，守着慕图家。”

　　霍昀廷眉心隆起：“如果你想留在长京，那我们……”

　　“不是我们。”

　　丹阳残忍地打断他：“是我自己，以后……我打算进宫了，这是我父王的遗愿，对不起，我……不能同你成婚了。”

　　连日的奔波让霍昀廷有些心力交瘁，冷不丁听她亲口说出这番话，他的头疼得厉害。

　　但出乎意料的，霍昀廷并没有同她吵，他捏着鼻梁在殿里转了一圈，于一旁的翘头小衣架上扯过她的衣裳。

　　他把外衫胡乱裹在她身上，表情冷峻道：“这段时间你哭坏了脑子，我不想跟你吵，先回家。”

　　说着，他把人打横抱起来就要走。

　　丹阳使劲挣扎，霍昀廷抓住她的两只手，慢慢的，她四肢剧烈扭动起来，他被她闹得心绪狂躁，回身把人扔在床上。

　　自己倾身压上去，直接咬住她的唇。血腥气在二人唇齿间蔓延，一直到霍昀廷尝到她的泪。

　　“闹够了吗？”

　　他冷漠道：“慕图丹阳，你再说一遍进宫，我就直接杀了萧济。你家那个家训我忍很久了，萧济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

　　丹阳哽咽道：“你杀了他，天下大乱，我就是慕图家的罪人。往后哪怕我死了，都无颜面见各位先祖。”

　　“霍吟曦，对不起。”

　　霍昀廷被她这副样子气得想笑，他把那本收录册重重摔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走不走——”

　　丹阳无言流泪，沉默不语。

　　霍昀廷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他本来就不是个好性的人。床榻被他狠狠踢了一脚，俯身把人扛起就走。

　　丹阳直接头脚掉个，长长的头发悬空飘荡，她只觉头晕目眩，恶心得有些想吐。

　　“霍吟曦，霍吟曦你放开我！”

　　“放我下来，我要吐了——”

　　霍昀廷充耳不闻，大摇大摆地扛着她出皇宫。在二人踏出清凉殿的同时，四面八方突地燃起火光，期门军的重甲震得整个地面都在抖动，宫墙之上架起弓弩。

　　刀光剑影，层层叠叠，列队分开后，萧济一身龙袍负手而立，他看霍昀廷的眼神里满是妒恨：“放开丹阳。”

　　霍昀廷轻蔑道：“你算什么东西。”

　　“杀——”

　　萧济一声令下，期门军招招冲着霍昀廷的性命来。

　　霍昀廷一手抱着丹阳，一手抽出长剑。期门军大统领凌常山剑法超然，两把剑碰撞到一起，寒锋铮弹，滋啦一道火花腾起在夜色里。

　　两位高手身法玄妙，众人一时看得眼花缭乱，弓箭手怕误伤自己人，箭雨迟迟不发，丹阳伏趴在霍昀廷肩头，被他晃得胃里一阵翻滚。

　　“我真的要吐了……”

　　她声音虚弱：“放我下来，吟曦，我肚子疼……放开我。”

　　霍昀廷这才给出点反应，他将她放到一丛花里，回身踢开凌常山的剑：“别以为扮可怜就不跟你算账了，给我等着。”

　　丹阳捂着肚子蹲在花丛里开始大吐特吐，小腹绞着疼得厉害，没一会儿，她疼得嘴唇煞白。

　　宫墙上飞速掠过一道道鬼影，只听惨叫迭起，一具具宫人的尸体滚下来，建昌宫像闯入了一条长蛇，蛇在蜿蜒爬行，所到之处，巨毒无比。

　　期门军奋力拼杀，有宫人在哭，呜呜声拉长放大。贤妃与淑妃也被惊动了，贤妃捂着双目，慌慌忙忙地退到自己宫里去。

　　流影卫大有杀尽整个建昌宫的意思，霍昀廷迎面刺穿一名期门军的胸膛，白皙的面庞上滚着血珠，冷得宛如地狱里爬来的罗刹。

　　打了半天，凌常山才用一把浑厚的嗓音问：“你就是霍昀廷？”

　　霍昀廷不耐烦道：“你哪位？”

　　“大雍期门军统领凌常山，上一轮的墨霞山逐鹰榜，你在鄙人前头！”

　　霍昀廷猖狂一笑：“我在太多人前头了，阁下实在不值一提。”

　　凌常山早就想与这位藏流阁少阁主一较高下，他高声道：“早就听闻霍公子年少有为，桀骜不驯，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却不曾想，你连大内都敢闯！”

　　“再拦连你一块杀！”

　　“可惜了，我们没在天上相遇，不然我的朱雀真想认识认识你的寒沙！”

　　“那就等你活下来再说——”

　　霍昀廷与凌常山同时跃起，两道剑光交缠在一起。霍昀廷剑尖复挑，凌大统领堪堪闪身，那道剑光雷霆般劈下来，劈得他一个踉跄。

　　凌常山皱眉后退道：“你师父是谁？”

　　世上无人知晓藏流阁阁主的来历。霍昀廷腰间旋力，剑身收起狠狠横切，算是用这一剑回答了他。

　　凌常山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了。

　　霍昀廷招式冷厉，出手狠辣，流影卫无处不在，处处夺命，凌常山却开始不着痕迹地留情。丹阳撑着身子站起来，这时候，天空一声鸢鸣，那鸢扇着翅膀直逼建昌宫，落到中途，被期门军飞鸢卫围住。

　　地上在打，天上也在打。墨霞山几只名鸢，大鹏、飞廉、羲和、迦楼罗都在夜空中驰骋，鸢鸣一声比一声刺耳。

　　“遥遥——”

　　血影之内，广玉不顾一切冲过来，她扶着摇摇欲坠的丹阳，指尖搭上她的手腕，她清冷的眸子里在暗夜里露出不可思议。

　　医者反应迅速，立刻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粒药塞进她嘴里。绞痛略有缓解，丹阳扶着广玉的胳膊勉强直起身：“霍昀廷，住手！”

　　“让你的人撤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凌常山飞身袭来。霍昀廷下腰几个腾空翻，转瞬来到丹阳面前，抱起她就要走，却被广玉一把拦住。

　　“霍公子，如果你不想抱憾终生，最好别动她。”

　　她语气严肃，霍昀廷一愣神，凌常山的剑趁势贴过来。

　　丹阳下意识往前要替他挡：“小心——”

　　霍昀廷回身踢足，用力踹开那把险些误伤她的剑，他使劲握住她的手：“你到底走不走？”

　　“我走不了。”丹阳面色发白。

　　“由不得你。”

　　“让流影卫住手，霍昀廷，你想酿成大祸吗！！”

　　霍昀廷阴沉道：“我说过，我要杀了萧济。”

　　丹阳怎么劝都劝不动他，无奈之下，她拿出挂在脖间的扳指：“流影卫听令，都给我住手。”

　　那扳指是霍昀廷亲手给她的，也是他亲口跟藏流阁的人说：往后阁中行事，我即丹阳，丹阳即我。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清晖盛满宫闱，照得霍昀廷眼底的血丝分外凌乱。他怒极反笑，提剑望着慕图丹阳：“好啊，好！我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用是吧？”

　　他陡然振声：“流影卫听令——”

　　与方才的沉寂不同，满宫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流影卫在！！”

　　“今夜杀遍建昌宫！”霍昀廷双目通红，像头被惹怒的野兽：“一个不留！！！”

　　颜芷说过，藏流阁行事看到是霍昀廷这个人。果不其然，他这个少阁主远比一枚扳指更有震慑力。

　　天上飞鸢盘旋，离朱甍碧瓦只有几丈距离，眼看就要轰炸宫墙。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移来，扼住丹阳的脖子。

　　“霍少阁主，让你的人住手，不然我杀了她。”

　　深宫内风声鹤唳，胆小的太监宫女瑟瑟躲在墙角，霍昀廷蓝眸一刹冷到了极致，他打了个手势，夜行的百鬼便悄悄藏起獠牙。

　　相里时凉带着丹阳步步后退。

　　霍昀廷闪烁凶光，死死盯着丹阳：“慕图丹阳，你傻了吗？反抗啊，你不是最喜欢反抗吗！”

　　“夺过她的剑，杀了她！！！”

　　可丹阳反抗之心似乎早就死了，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对自己的安排，有箭冲着霍昀廷擦风穿来，她这才惨叫出声：“别动他——”

　　空中另飞来弹丸替他挡住，长廊幽邃里，萧济不知何时举着把弩，瞄准了霍昀廷的心口。

　　“阿济！不要伤他——”丹阳厉声道：“你想建昌宫所有人都死在今夜吗？”

　　血色与月影交错的阴影浓郁起来，黑暗垂挂成一帘梦，所有人都持着刀剑不敢围攻，凌常山也握紧剑柄，没有再出手。

　　宫灯把霍昀廷的影子拉得变形，他暗哑道：“慕图丹阳，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跟不跟我走？”

　　丹阳铁石心肠：“离开这里，你不该来的！霍昀廷，你想弑君吗？”

　　“他是谁的君——”

　　霍昀廷眉眼张狂，语气不驯：“你别忘了，我霍昀廷无国无家，弑君？呵……我杀他如蝼蚁！”

　　是谁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她是忘了吗？丹阳当然没忘。她抬起声音，看着霍昀廷说：“吟曦，对不起，就当是我负你，若有来世，我必偿还。”

　　霍昀廷冷冷看着丹阳，倏地低笑一声，他反手把剑插进地上的青石砖里，喝道：“流影卫听令！”

　　“霍昀廷——”

　　丹阳失声跪倒在地，她捂着脸，悲苦说：“求你了，你走吧。”

　　她在睡梦里被他拖起来，一身衣衫脏得不成样子，长发也乱了，发尾沾着落叶与草屑，明明跪在他面前，她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霍昀廷看见她的双肩在颤抖，自己四处周旋只换来她一句是我负你。

　　“是你说我们不会分开的，也是你说，要带我回家的，你把自己说出去的话当什么？”

　　他放下骄傲质问：“慕图丹阳，你说我们道不同，我举阁来找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进宫——”

　　“对不起……”

　　可她的为难、抱歉、哭泣、哀求，霍昀廷一个字都无法接受。她先行退缩，放弃了他们曾经的承诺，在无人之处，一座刚铸起的神像，渐渐塌成荒芜的废墟。

　　继羽桑王都一战后。

　　霍昀廷再次尝到挫败的滋味，他微微自嘲说：“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人吗？背信弃义之人，本以为霍凛已是个中翘楚了，没想到啊，我还能碰见你！”

　　“慕图丹阳，你不走是吧？行，那你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你我意断恩绝，这辈子别让我再见到你！”

　　飞鸢呼啸，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丹阳仍然没有动摇。

　　霍昀廷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抽出发间的玉簪摔到她面前，那头微卷的乌发重新落在风里。

　　寒沙隐进严酷的长夜，建昌宫的围杀就此结束，他再不想看她一眼。

　　“好自为之，祝你跟你慕图一族日升月恒，不骞不崩。别再说什么来世，我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地上那把剑，斜插在宫道中央，周遭散落几截断了的及冠簪，丹阳的天空，什么都不剩了。

　　清凉殿彻夜烧灯，浓郁的药味飘出好远，丹阳靠在床头，手里小心捧着那支玉簪，她一截截重新拼起，可怎么都拼不好。

　　广玉端着药碗迟迟没有上前。

　　大滴眼泪砸在胳膊上，丹阳望着那把碎片低声呢喃：“这是我亲手雕的，给他二十岁的生辰，可他……他不要了。”

　　“他不要了，他再也不要了。”

　　广玉眼圈发红，柔声细语道：“霍公子只是在气头上，他不会不要的，遥遥你听话，先把药喝了吧。”

　　丹阳缩在被子里，擦干泪水：“他不是在气头上，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就像他永远不会原谅霍凛那样，她曾说过要带他回家，可到头来，竟做了跟霍凛一样可恨的人。

　　广玉端来的药苦得人舌尖发麻，丹阳五官皱成一团：“这什么药啊，怎么那么难喝。”

　　说完一股恶心感升上来，她一把推开广玉，攥着那把碎簪，趴在床沿吐得涕泗横流。

　　眼看她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广玉语气悲悯，拉着她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是安胎药，遥遥，你……你跟霍公子，有孩子了。”

　　啪嗒——药碗翻下床沿，碎簪滚出好远，汤药泼了一地。丹阳瞪大眼睛，广玉抓住她的手：“遥遥，遥遥——”

　　丹阳开始剧烈作呕，她一边吐，一边撑在床沿上哭，哭完整个人呆滞得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这个令人担心的反应一直维持到天亮，殿中烛台笼出的光芒被晨曦所取代，丹阳像是才回过神来，她恍恍惚惚地说：“广玉，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想好了吗，生下这个孩子，还要进宫？”

　　丹阳有些孤勇地闭上眼，她讨厌举棋不定，瞻前顾后。她苦涩地说：“我还有些时间，足够把它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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