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坠落

　　等傅清源拿完药，就可以去急诊室把傅奶奶接回家了。
　　察觉到从那个拥抱之后就变得有些沉默的江愿，傅清源自知自己说错了一些话，但也不知道如何挽回。

　　毕竟会因为这个事实感到伤心的人，不止江愿一个。

　　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回了急诊观察室，傅奶奶躺在病床上，正闭着眼小憩。梁爷爷看见回来的傅清源，他站起身，把自己刚才坐在这儿整理好的病历单和检查单一股脑儿塞给了傅清源，“小傅啊，医生怎么说，你奶奶能回家吗？”

　　傅清源接过，道：“能，医生说她的伤势回家静养就行。梁爷爷，您也别走了，我打个车，我们一起回去。”

　　梁爷爷应：“诶，好。”

　　回傅清源家的路上，江愿接到了江清的电话。

　　江清在那头问：“我听张叔说了，小傅的奶奶还好吗？”

　　江愿低声答：“骨折，医生没让住院，回家静养。”

　　对面似是松一口气：“那应该不严重。”江清顿了下，继续说：“心心，你那几个同学我都送回家了。至于姓田的，我会处理，具体的等你回来再说。你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我去接你？”

　　静谧的车厢里，江愿坐在后排，傅清源坐在他和梁爷爷中间，两人胳膊贴得很近。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加上傅清源的奶奶受了伤，江愿不太想回家，他想陪陪傅清源。

　　因此，他说：“我们还在回傅清源家的路上，他奶奶刚摔，他一个人在家我有点不放心，要不……我今晚住他家？”最后一句问得小心翼翼，刚说完，江愿就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傅清源没说什么，但注意力也全都在那通电话上了。

　　对面的江清沉默了，没说好，也没说不行。

　　江愿补充：“今晚我给他搭把手，不然我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啊。”他保证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家。”

　　这回江清说话了，语气有些微妙：“他一个大男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啊？”但他还是松了口，“随便你，你别给人家添麻烦就行，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江愿十分乖巧：“嘿嘿，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江清：“……”挂了电话后，他长吁一口气。

　　张叔问他：“怎么了，小愿那儿情况不好？”

　　江清摇摇头，沧桑道：“弟大不由哥啊。”

　　张叔：“？”

　　车窗外，夜景呼啸而过，华灯高照，江愿不禁放空神色，把头靠在了车窗上。汽车颠簸，江愿的头也被颠得一起一伏，他仿佛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清醒一点。

　　傅清源的余光一直在他身上，还是他先看不下去。也不管车上还有两个老人，傅清源伸手从江愿的脖子后绕过去，把他脑袋捞了回来，动作很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轻声问：“累了？”

　　江愿瞄了一眼前面的副驾驶，见傅奶奶根本没注意后面，傅清源右边的梁爷爷也没空搭理他们，这才放心地枕上傅清源的肩。

　　累吗？说不上来。

　　因此江愿没回答他，只是默默地闭上眼。傅清源调整了下坐姿，故意矮下自己左半边身子，让江愿能枕在他颈窝处。

　　靠在这里，鼻端处能闻到傅清源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皂角味儿混着些许汗味儿，也许还有医院的消毒水味儿。不难闻，也不香，却能让江愿的心里感到些许放松。

　　061也懂事地没有打扰江愿。
　　事实上，在医院里，江愿问她的那个问题是061从未设想过的角度，因此她也没回答上来。江愿没有为难她，只是说了句【我就随便问问，你别放心上。】然后就真的翻篇了，没再提起过。

　　但061没有翻篇。她真的去资料库里查了。

　　江愿说的那种情况，属于他们这一行的工作失误，人都会犯错，因此这样的失误不仅有过，而且不是个例。既然是被当做反面教材记录入库的，自然也不属于机密消息，连061这样的身份，也可以调档出来。

　　但061也有自己的顾虑，虽然她只是个实习生，但跟着江愿一起“流浪”了什么久，江愿和这个世界里他的朋友们的一言一行，061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江愿是认真的，可她也知道江愿不属于这个世界。
　　因此061不知道这些资料，她该不该给江愿看。

　　看了会有什么后果？如果知道了这些，江愿会如何执行，执行多少？

　　061看着江愿和傅清源密不可分地靠在一起的身影，她默默地下线了。

　　……

　　梁爷爷陪着傅清源把傅奶奶送回家后就离开了，江愿熟门熟路地找出自己的拖鞋换上。

　　傅奶奶已经被转移进了卧室，傅清源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抹了一把额前的细汗。江愿正好在客厅倒水，他递给傅清源，傅清源咕嘟咕嘟喝完了一杯，江愿又接回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喝。

　　傅清源问他：“饿不饿？我给奶奶煮点红豆粥，补血的。你想喝粥还是想吃面？我给你做。”

　　江愿摆摆手：“别弄麻烦的，你煮点粥，我们一起吃。”

　　傅清源道：“行。”但说完，他还站在原地，迟迟没有行动。

　　江愿问他：“怎么了，累了？累了我去做。”话音落，人就要往厨房去。傅清源一把截住他，江愿半个身子被拦住，从后面看，就像傅清源在抱他。

　　两人贴得很近，傅清源低下头，用很轻的话语问他：“我刚才在医院说的话…你别放心上，我刚才情绪不太好，不是故意说那些的。你别生气，好吗？”他语气很软，似在示弱，或是撒娇。

　　江愿回视他，眼神清澈而平静，语气中也不含什么情绪：“圆圆，我没有生气。因为你说的确实是实话。”

　　傅清源肉眼可见的脸色白了一分，他圈住江愿胳膊的手不禁收紧了一下。江愿感受到了，他皱眉，却没说疼。

　　傅清源的表情看起来很可怜，江愿的话就是在戳他的心窝子。
　　“宝宝，你不能这样对我。”

　　江愿于心不忍，他瞥了一眼傅清源身后——傅奶奶的房门是关着的，因此他上前环住了傅清源的腰。但他表情未变，没什么温情的意味，而是问道：“我怎么对你了？”

　　傅清源没说话，他低下头，含住了那两瓣说着硬话却很软的唇。先是发泄般的用齿尖在上面磨了两下，舍不得用劲，最后还是用舌尖轻轻地吮。

　　江愿被他亲的发出了轻哼声，但他没忘记这是在家里，受了伤的傅奶奶还躺在隔壁。他俩就在这厮混，简直大逆不道。

　　江愿放在傅清源胸前的手使劲推了下，傅清源被拒绝，霎时间心里更难受。

　　江愿是谁，傅清源的脸上写了什么，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为了不让这小崽子误会他，江愿追上去给他嘴唇中央盖了个戳，然后看着傅清源的眼睛，对他说：“我真的没有生气。”

　　说话间呼出的热气打在傅清源的下巴上，傅清源的脸色好转了几分，但依然像害怕下一秒就要被抛弃的小狗。

　　江愿摸了摸他的脸，下一句道：“但我没打算认，你明白吗？”
　　他语气认真，看向傅清源的眼里只有傅清源一个人。

　　这句话在傅清源的心里过了一遍，宛如一颗糖，在他心间热化了，散开了。甜得傅清源差点又控制不住揽着江愿那双手的力度。他眉一瞬间松开，眼角弯了下。
　　“愿愿。”

　　“别肉麻。”

　　“心心。”

　　“…干嘛？”

　　“宝宝。”

　　“别，你是我祖宗。”

　　“……”

　　傅清源去了厨房，江愿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他轻手轻脚地靠近傅奶奶的房间，按下门把手，从缝隙里往里看。

　　傅奶奶被傅清源安置在床上，骨折的痛后知后觉地反上来，磨得她现在丝毫没有睡意。瞧见房门被悄悄打开，傅奶奶心知肚明，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人没劲，说话声音也轻：“小愿，你来。”

　　江愿推开门，“奶奶，您怎么样？”他看见傅奶奶床头放着一杯水，“水凉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倒点热的？”

　　傅奶奶闭了下眼，笑着说：“不喝水，不喝水。你坐下。”

　　江愿把傅奶奶床尾的一把椅子搬到了床边，刚坐下，傅奶奶就从被窝里伸出她那只完好的手来，要牵江愿。

　　江愿赶忙把手递过去。

　　他反客为主地握住了傅奶奶的手，两只手合起来，把傅奶奶的手包进了他的手心，“奶奶，您说。”

　　傅奶奶又笑：“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江愿两眼弯弯：“我猜的。”

　　傅奶奶想出声笑，但肋骨的痛让她生生忍住了。她又将目光放在江愿的身上，从头一直到与她相握的双手，越看越满意。

　　傅奶奶缓慢道：“小愿，谢谢你。”

　　江愿语气轻柔：“奶奶，客气什么，我只是陪着傅清源，又没做什么。”

　　傅奶奶摇摇头：“我不是说今天的事情。”

　　江愿瞪圆了眼：“那是……？”

　　傅奶奶看着他，说：“你能陪在圆圆的身边，就是我最感谢的事情。”她说得缓慢，但每一个字都很认真，“我知道，圆圆其实没什么朋友，但自从他认识了你，我从他嘴里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名字。什么…顾……词？好像也有女生，什么…沫的，哎呀，我这老太婆，记性真的差。”

　　江愿差点笑出声，心道他一定要找机会说给顾白词听，这小子不得感动得热泪盈眶。

　　傅奶奶见他笑了，眼里更溢出温柔：“小愿，你是个好孩子，圆圆也是好孩子。我知道，他现在肯定在生气，气我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头晕眼花的事情。人老了啊，谁没点大大小小的毛病呢？更何况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大手术，我知道，我没办法陪圆圆太久的。”

　　江愿眉头轻皱，不赞同地制止：“奶奶。”

　　傅奶奶一笑：“小愿，这都是实话，你心里也明白，人这一生，都是这样过来的。除了爱人、朋友、孩子，能有机会陪你到生命的尽头，等你老了，你想陪孩子走完他的一生，这可能吗？”

　　江愿哑口无言。

　　傅奶奶说：“小愿，我和你说这些，不是在和你倒苦水。奶奶我啊，看得很开，虽说我老伴儿，我儿子、儿媳走得早，但他们给我留下了圆圆。而我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圆圆。”她眉眼和善，语气和缓，仿佛只是和江愿拉拉家常。
　　但她说：“小愿，我有一个请求。”

　　江愿似有所感：“您说。”

　　“我不奢求你会永远陪着圆圆，等你长大了，你会遇见自己的爱人、有自己的孩子，你有了事业、家庭，也许朋友能算上第三位，或许更落后。但奶奶希望你，偶尔，有空的时候，你能把圆圆叫出来，两个人聚一聚。你问问他，‘过得好吗？’他告诉你，‘不错’，然后问你，‘你怎么样？’偶尔有这样的时刻，代表着你们互相惦记着，没忘记对方。这样行吗？奶奶这样的请求，算是为难你吗？”

　　江愿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眼尾洇出了红，连连摇头：“奶奶，不为难，一点也不。”

　　他握紧了手心里那只年迈枯槁的手，江愿郑重其事地说，语气珍重：“奶奶，您放心吧，我会陪着傅清源，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他孤单。好吗？”

　　这个答案超出傅奶奶心中的预期，她笑得眼尾闪着晶莹的光，“好，好！”

　　傅清源站在房门口，本想提醒江愿出来吃饭，却一个字不落的听完了一老一少的对话，从傅奶奶说出自己的请求开始。

　　傅清源靠在墙上，低着头。

　　他的世界从前密不透风、阴雨连绵，有了江愿后，虹销雨霁。而现在，他好像可以再有一些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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