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珏

　　江宁的夏夜比起汴京还要漫长。当孟珏一袭素襦行至天香楼时，天边的圆月方才挂上檐梢。

　　街上人影绰绰。灯火辉映间，林扶柳的身影如彩蝶翻飞，孟珏抿唇一笑，仿佛被其快乐感染挥手高喊：“柳娘！”

　　盛典在即，各庄各铺都在筹备乞巧夜上的灯火，天香楼自不遑多让。数十壮年男子高擎桐木底座，负着棵三等人高的琼枝玉叶缓缓行来。莹白的灯火仿若天上繁星，海底明珠，叫人再分不见旁物。林扶风循声望去，叮叮咚咚的玉石乐出奏曲，莫名，心跳漏了一拍。

　　灯火阑珊，华光如一匹绢幔流淌在孟珏身间，明耀的凤眸灼灼其华，连带那张面庞都仿佛如琉璃般剔透。夏风轻柔地缠上她的衣袂，那轻盈的身姿只叫人心旌荡漾，唯恐那人就此便扶摇直上，乘风而去。

　　缭乱鼓声遮掩了谁家心事。待一行杂耍伶人走过，孟珏才浅笑着牵起林扶柳的手。

　　“柳娘。”

　　这一笑，恍若姹紫嫣红、百花盛开，那镌刻入怀的画卷才又鲜活起来。林扶柳瞧了眼近在咫尺的天香楼，欢声道：“据说今日有花灯游街，殿下若是乐意，我们就追着那条火龙行进？！”

　　林扶柳说的是伶人前头的那条舞龙。每年乞巧，除了清楼牵头举行的鹊桥会，江宁商会还会举办灯火会。由各商铺选送今年乞巧夜展出的灯火，赢家即可获得灯队队首的殊荣。恰尔今年官家南巡，扬州梅溪楼选送的那盏五彩祥龙便恰如其分的行在这漫漫长队的首列。

　　孟珏本就是来作陪，如此便依林扶柳。两人走走停停，一边闲聊一边走马观花地略览街边的灯谜。尽管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可一路行来二人却连个衣角都未沾尘。一只骨骼雅致的手疏疏离离，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替她拦下隐绰在暗中的不怀好意。

　　孟珏嘴角微动，转头刚要道谢眸光却偏巧撞进一丛灯火。

　　翠竹作骨，竹纸作窗。豆丁大小的灯火里，两条人影乘月踏浪，浪花奔涌，漫卷着两人身影，似要冲破薄薄的纸幔倾泻而出。摊位上的小贩似察觉到孟珏的注意，弯下腰又转了一纽。只见窗内景色一变，寂寥滩涂又变作高堂大殿，一方士打扮的郎君正对日当歌，揽卷在怀；再眨眼，三星连珠，一轮新月裹挟着残云高悬于空……

　　巧夺天工的手艺加之光怪陆离的画面，孟珏瞧得津津有味，不想那小贩却突然熄灭了烛火。他举起灯，满脸褶皱的脸上挂着稍显猥琐的笑，朝孟珏努努嘴。

　　“小娘子，要不要试试咱家的灯谜？！”

　　此话一出，两旁商贾嘘声渐起。左手边挺着圆肚的络腮大汉洪声拆台：“老须头，刘罗锅儿又逮着面善的小娘子消遣了。”

　　被喊到的蓄须老头看过三人，最终将落点放在孟珏身上：“小娘子，我瞧你灵清目明，想来也是慧心巧思之人。还是早早散去，别趟这趟浑水。刘罗锅的这盏灯，从制出至今已有七年之久。见过它的人不说一万也有八千，可没一人能猜出这玄机……”

　　又一小贩闻声凑过，顺嘴接话：“而且啊，他家猜谜不白猜，张口就是二钱。前年杨家大娘子倒是恰巧路过，可她观了许久，愣是没开口。”

　　“兴许这灯谜根本就没解，反正对不对都是他说了算……”

　　人群中，不知谁嘀嘀咕咕说了一句，顿时引得一片赞同。

　　哄闹声不绝于耳，刘罗锅也只当不闻，依旧举着那盏灯笑津津地盯着孟珏。江南水深，在摸不清对面底细之前，孟珏不愿多露头角。她刚要拒绝便听人群中传来一道粗嘎的女声：“什么破灯，能赶上天香楼的八仙灯？我姐姐不过是瞧不上，这等粗浅手艺，也能拿在台面上卖弄？！”

　　浩浩荡荡的人流挤开围观中人，杨兰携着杨月，诸江宁贵女随在身侧。一股裹挟着恶意的视线直射而来，抬眼望去，竟是庞家姐妹。

　　以及文骛。

　　一年未见，文骛周身气势愈发内敛。劲瘦的腰间别着一柄青锋，眉宇间锋锐的冷厉，叫孟珏几乎记不起星空下那个眸中盈满情意的青年。

　　目光在如青松般挺立的身骨停留一瞬，孟珏就势看向杨月一行。杨月朝那盏烛灯扫去，美目间流露出淡淡的可惜：“刘东家的可不是什么粗浅手艺，从前几何，江宁的灯市都是交由刘家承办。千灯辉映，颖江烟火齐鸣，灯影幢幢，胜却人间美景无数……”

　　寥寥几语，孟珏却心念一动，眼风似有若无地朝对面扫去。

　　“这灯这么有来头，惹得我也有几分兴趣了。”孟珏尚在思忖，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接过了话柄。冷香轻卷，杨月下意识让过身位。庞锦君嗓音清冷，炽热目光却直直扫向孟珏。

　　“永和公主，此番可否让高平先答？”

　　庞锦君面色冷然，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但众人都能从中嗅出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杨月眸光在众人之间流转，当触见文骛蓦然收紧的颌线才缓缓收回视线。

　　尽管刘罗锅并不情愿，但还是依样将方才展示的灯景悉数变来。只是那动作颇为敷衍，本就“蜿蜒曲折”的面容因心情不畅而愈加“沟壑丛生”。

　　“好了，所有谜面都已展示殆尽，还请这位娘子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答出谜底，过时不候。”

　　刘罗锅熄灭烛火，在接过银两的下一秒便马不停蹄地将香点燃。诸人视线汇集一处，或嘲弄或好奇，想要看看这位曾与中宫娘娘并称双姝的庞家贵女究竟有几分真章。

　　庞七娘从旁观之，脑中却快速拼凑着零星字符。三幅图案，词不成词，句不成句，一会儿是晓风残月，一会儿又是高堂庙宇……这般驴唇不对马嘴，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揭得谜题。

　　“……或许刘东家可将谜面涉及的方向告知一二？是诗词歌赋还是俗语成语……”思索再三，庞七娘开口问道。只是还没等刘罗锅回答，庞锦君已神色冰冷的开口制止。庞锦君生性傲骨，京城双姝的名号于她无益，她也从未因这些身外俗名降尊纡贵地与人攀争。只文骛一人，她无论如何都不愿落了下乘。

　　“七娘，不必忧心。郡主出身汴京，腹中学识哪里是这些穷乡僻壤的小民能比的，寻常摊贩的小伎俩还能难得住她？”

　　插话的是杜家三房的娘子杜巧云。不同于眉目清秀、容貌不显的长姐，杜巧云小脸精致，薄纱下的玉腕细若美瓷。但或许是神态间若隐若现的谄媚破坏了五官的美感，整个人比其姐杜晓云失了几分淡定从容，举手投足间多了分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小气。

　　这过于殷切的攀附无疑得罪了在场的江宁贵女，尤其是那些自视甚高的官家娘子。

　　因杨月之故，众人一早便相约今年同游灯展。只是今日鹊桥会，杜家大娘子意外夺得魁首众人才又不情不愿的在同行名单中加了一笔。没想到这竟又成了杜家的三娘子一路攀附吹捧的舞台。众女面露不屑，但又顾及杜晓云手中那九枚玄机令。一时间热闹的街市竟无人再言，数十双眼睛紧紧追逐着逐渐燃尽的香火。

　　也就脸皮厚如庞湘君，才能旁若无人地从旁嚷嚷。孟珏皱皱眉，忽然察觉身旁有人揪了揪她的衣袖。林扶柳眨眨眼，细不可闻地问：“殿下，这盏灯谜的答案你猜没猜得呀……”

　　孟珏眉梢微挑，嘴角刚刚翘起，便听那边刘罗锅语调高亢地大喊：

　　“时间到！”香灰刚落，刘罗锅便忙不迭掐灭了残存的余烬。顶着众人意料之中的嘘声，他再度看向孟珏。

　　“怎么样？”刘罗锅一脸得意，他再次点亮烛火，将灯举到孟珏面前。“有没有兴趣？！”

　　庞锦君面色铁青，隐在袖中的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听闻此言，眼如激电地朝孟珏扫去。孟珏静默无声，身如老僧入定。良久她才展颜，淡淡道：“今日出门匆忙，恐怕付不起东家的敲门砖。”

　　说罢她挽着林扶柳边要朝外走，不想一只冰冷刺骨的手却死死钳住了她。

　　“你要逃？”庞锦君的嗓音仿佛料峭冬日里的一股寒流。孟珏抬眼凝视，唇角逸出一抹讽笑。

　　这位郡主还真是目中无人。自说自话敲定了对局，却不由他人“临阵脱逃”。

　　要说林扶风不愧为大理寺少卿，仅仅一息便看出了孟珏心中所想。铛铛两声，随着银锭落盘，孟珏甚至没等刘罗锅续上注香便已开口答曰：

　　“谜底是……”

　　“潜龙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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