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效遗忘

　　他娓娓道来。

　　他讲出曾经让他茶不思饭不想，怎么想都想不通的谜题，而此刻，一切都找到了答案，从前他的心是空的，什么东西进去了，然后直溜溜地滑出来，什么都留不住。

　　如今，他的心慢慢变得充实，他开始留恋一切了，他有喜欢的人，于是喜欢上这个世界了，忍不住放慢脚步。

　　对贺雨行来说，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再追问为什么，而是欣喜地接受现状：他不会走了，他会永远地留下来。

　　石岩一本正经地听他说着，其实她的心激动地快跳出来了，任何时刻，她冷静的表情和平淡的话都只是下意识的姿态，而让人看不出她内心的狂热，她强撑的本领堪称一绝。

　　此时此刻，她依然平静地说：“你继续说。”

　　“我过去从来不觉得时间是什么好东西，今天、昨天和明天没什么不一样，我的每一天都平淡无趣，我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希望死去，就这么糊涂地过了很久，世界是世界，我是我。”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会想吃烤冷面和螺蛳粉，路过小吃摊忍不住买两份带回去，我开始关注咖啡的品种和口味，我习惯了一觉睡到中午，我开始痴迷看电影了，我会拍照和构图，你看，”他忽然激动起来，指着衣服上的雪花胸针，“这是我们上次一起街头艺术手工的纪念品，我很喜欢。”

　　他平时最忌讳这种又臭又长的话，以前听别人翻来覆去讲我喜欢你我爱你巴拉巴拉，他总是头也不回地嗤一声扬长而去，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也变成讲这种话的人。

　　但他觉得还不够，还不明显，再多的话都不够表达他喜欢跟石岩待在一起的渴望，哪怕一百遍一千遍，他都说不够。

　　他从来没有如此期待石岩的反应，以至于她一个眼神一个皱眉，他都要猜测很久，他试图从每个细小的面部表情里找出她的答案。

　　如果她愿意，那刚好。

　　如果不愿意，他磨到她愿意。

　　反正他活得长，熬也熬得过她。

　　“反正我哪也不去，就赖上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真赖上我了？你确定是我吗？”石岩似笑非笑，“不是谁不小心成了你的能量源，又一个不小心和你朝夕相处，你就爱上谁？”

　　“什么？”贺雨行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

　　石岩继续道：“我在想，如果时空节点上的那个人不是我，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你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我的存在。”

　　头顶上闪耀的光点密密麻麻，有些挨得很近，而有一些几乎在银河的两端，互不干扰，仿佛日和夜，永远碰不上面。

　　“如果不是你……”贺雨行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人不是石岩还能是谁，他生活的所有意义都是石岩赋予的，他脑子里只记得住石岩这张脸，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人间转了几百年，在遇到石岩之前，那些漫无目的的日子，他统统称之为等待。

　　“那我要难过死了。”他缓缓垂下眼皮，仿佛被抽干了脊柱一样无力，哪怕被全世界抛弃，此时此刻也不会像他这么无助，贺雨行蜷缩在树根里看着一闪一闪的光点，为什么不是石岩，凭什么不是石岩，只能是她，必须是她。

　　他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没等到石岩伤春悲秋，他自己先难受得不得了，眼里没光了，话也不说了，注意力无法集中了，满心满眼都是石岩那个质疑的调子。

　　胖瘦哥俩此起彼伏的鼾声中，贺雨行叹一口气，他望着满天的闪耀，自己的眼里却黑漆漆的，蒙上一层重重的阴翳，他翻个身背朝石岩。

　　“真伤心了？”石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只是随口一问，贺雨行就变成闷葫芦了，她惊叹于自己一句话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强，“我逗你的。”

　　贺雨幽怨地重新翻回来，“我想象不到不是你该怎么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世界里就全是你，就好像……连我也是你的。”

　　他用坚定的口吻道：“这就是命运吧，比如我注定遇见的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石岩笑了。

　　贺雨行见她笑了，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他精神大好，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腰不酸腿也不疼了，整个人仿佛重获新生。

　　“那说好了，你就让我赖着，”他把头靠过来蹭石岩的肩膀，趁她不注意飞快地亲了她一口，“我哪也不去，就跟着你。”

　　被悄悄话惊扰的胖子不大乐意，他腾的一下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岩和贺雨行，嘴皮子上下嚅动，想说些什么，忽然他越看越不对劲，酒气都吓散八九分。

　　他一巴掌拍醒瘦子，一脸惶恐地道：“他们怎么进来的？”

　　瘦子迷离的眼睛慢慢合上，嘟嘟囔囔着又睡过去。

　　胖子咬牙切齿道：“滚出去！”

　　话音刚落，石岩被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得脑子要晕过去，光门登时关闭，她和贺雨行被驱逐在光门之外的八仙观中。

　　月光照在褪色的壁画上，静悄悄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打破平静，越往壁画后面的小门去，那声音越发清晰，贺雨行登时拉开小门，原来是躲在门后的老工头惊扰了附近的野猫，一人一猫正对峙着，人一多，猫见势不妙，夹着尾巴翻墙逃跑。

　　只剩老工头一脸惶恐，他吓得满脸赘肉堆在一起，魂都要飞走了，指着石岩你你你你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所以然来。

　　故意引她到异界人高发地带，这狠毒的心思昭然若揭。

　　“我我我我怎么了，没想过我还活着？”石岩冷笑一声，“谭恩祺根本就不在八仙观，他在哪？”

　　她一开始就不该轻信老工头这个远房亲戚，早该知道的，谭工的亲戚没有一个好东西。

　　“什么活着死了，这观里乌漆嘛黑的，你们突然蹦出来吓我一大跳，可不给我吓死了嘛，我年纪大了不禁吓。”老工头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贺雨行问他道：“谭恩祺在哪？”

　　老工头讪笑，“我早就说了，小谭为了避人耳目，就住在八仙观后院的洗衣房，穿过壁画室后走就是了。”他扶着墙，摸着黑噔噔噔快步往前走。

　　贺雨行一个翻身到他面前，截了他的路。

　　他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心里本来就慌，视野又太黑，什么都看不清，他总感觉不止两个人围着，好像前后左右都有人似的，乌鸦在不远的枝头上乱叫，叫得他心里头乱颤，两眼简直要发昏。

　　贺雨行按住他的肩胛骨，两条胳膊一扣，不给他一点逃跑的余地，只要肩膀稍微那么一扭，骨头脱出来嵌进肉里，保准疼得他哭爹喊娘，什么都给招了。

　　老工头被他这么一折腾，急得跳起来：“有没有王法，我活了大半辈子你以为是吓大的，有本事就弄死我，来弄死我！”

　　他两只手被固定住，用眼睛剜石岩道：“什么人交什么样的朋友，小谭从小就不听大人管教，在外面野着不回家终于混出事来了，都是你们这帮离经叛道的狐朋狗友害的，难怪被逮，都是罪有应得！”

　　石岩默默看他一眼，终于认清了现实，“谭工没回来过。”

　　老工头索性也不装了，“你问我小谭在哪，我还想问你要人，大人说他两句就翻脸不认人，好几年不回家谁知道跑哪鬼混去了，小谭现在没见人，他的朋友倒是一眨眼全涌上来了……跟我去警察局里要人吧！”

　　他嘿嘿地笑，“你以为我消失十几分钟去哪了，举报电话一打一个准！”

　　远方传来隐约的警笛声，老工头心里更有底气了，“不是要折磨我，来呀，谁怕谁，看是谁等会吃不了兜着走。”

　　急促的警笛越来越近。

　　破道观巴掌大的地方，跑自然没得跑，听警车的声音是盘山公路方向，往那边去无疑是自投罗网，唯一能去的只有道观边的旅游山区，前几年景区设施不到位，抢险救灾山里死了不少人，没人晚上往山里去，白天进山的也是零星半点。

　　石岩忽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没车，怎么去？”

　　“谁说没车？”贺雨行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老工头。

　　在老工头家闲聊的功夫，出于警觉，贺雨行把他家里摸了个遍，什么趁手好用的大物件放在哪个位置，他一清二楚，院子后门就停一辆面包车，车头剐蹭厉害，车漆也掉不少，旧是旧了点，不过也够用了。

　　他押着老工头，轻而易举拿到了车钥匙，咣当一声拉开杂物间，将老工头给扔进去，锁上门，“好好待着。”

　　车子启动的声音吓跑三只鸡，近光灯突然亮起，鸡咯咯乱叫地扑上墙，鸭子在雪堆里拍着翅膀，有一声没一声地嘎嘎叫，目送自家的面包车驰骋离去。

　　乌云聚在一起，和夜晚一样凝重，面包车刚进入山区，天就开始飘雨，雨刮器不停地打，起初还能清出一片干净的视野，雨势越来越猛，雨点重重敲下来，沿着自然的弧度从车头灌下来。

　　天黑透了，穹顶压得很低。路灯几乎都熄了，路牌上的字根本看不清楚，只有反光路标为潮湿的黑夜指出一条明路，贺雨行沿着路标的指引走，公路突然窜出几只野兔子，避开车轱辘往两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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