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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衡挡箭
流萤抬头,原是闻寻不知何时,已经从殿外行至了她的席案前。
再看旁边几人皆已跪了下去,她也准备起身行礼,不过手才刚撑在腿上,就被闻寻叫停了。
“不爱待就让小福子送你回去。”闻寻说得很自然。
就像是寻常人家的老爷,心疼有孕夫人,不让她守礼受累一样。
流萤凝视着他墨玉般的眼眸,不见闪躲,不见局促。
原以为那晚骂了他之后,闻寻再见到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自在,或是觉得丢人,甚至与自己置气、发火也说不定。
其实那晚流萤在回去的路上就有懊悔了,觉得自己过于冲动。
再怎么说,闻寻也是手握大权的正统皇帝,就算制衡不了阮家人,宫中其他人还是可以随意拿的。
就比如小地方出来的自己,长安中无人撑腰,随随便便给安个犯上的罪名,等消息传回渭州时,恐怕尸体都凉了。
因此照理来说,流萤是绝对不会干这么不理智的事的。
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有孕身体带来的这些混沌变化。
才让她一见到闻寻那毫无预见的消沉状态之时,被刺激得瞬间就改变了来之前早想好的诱捕计划,进而选择更直接、更粗暴的方式。
或许是她的气场足够强,至少在当下是震慑住了闻寻的,不然,怎么那之后的好些天,闻寻都一点动静没有呢?
又或许是她说的句句直击要害,真的让闻寻幡然醒悟了。
总之这会儿再看闻寻,倒真像无事发生过一样,叫流萤有了几分欣赏。
欣赏他重整旗鼓的能力,亦或是他装模作样的天赋。
总之,苦心不算白费就好。
“多谢皇上关心,不过是人懒出神,再坐坐也无碍的。”流萤顺着闻寻的话,果真没有起身。
原本撑在腿上准备借力站起的手,也顺势微微抬起,指了指旁边虞青禾的方向,温声说道,“而且,虞姐姐方才还说,等宴席结束要先绕道送嫔妾走回去呢,皇上不必担心。”
莫名听流萤这么一说,闻寻和虞青禾皆顿了一下,但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尤其是虞青禾,明明她从未说过那番话,却也没吱声反驳。只在暗自思索,流萤为何还要“帮她”?
而闻寻则是犹豫着再看一眼流萤,轻声应了后,才继续向他的御座走去。
针脚密实龙靴底,与绒密如茵的波斯地毯相触,涩涩摩擦出一种沉闷而绵长的沙沙声。声音不大,却足够压过满堂喧嚣,轻易就抓住了所有目光追随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随着闻寻的缓步落座,林保益尖利而高呼一声“起!”,大殿两侧,那些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准备就绪的乐人们,终于一起拨动手中乐器,奏响了小年夜宴的第一声震乐。
流萤微微皱着眉,想减缓鼓乐的震荡,却收效甚微。那声音从殿前贯穿到殿后,不放过任何一个在场人的耳朵。
好在流萤只在第一声震乐时觉得刺耳难受,渐渐再听,竟开始有种惊奇、有种振奋在心中跃跃欲试。
这还是流萤第一次参加如此大阵仗的宴席。
不禁想到她在王府过的第一个除夕夜。也是“咚”的一声巨响,漆黑夜幕上,霎时散开无数朵绚烂无比的火花。
璀璨、耀眼。
亦如烟花下立于她身侧、宠溺望着她的那双流光眼眸的主人,美得惊心动魄。
等等。
宠溺?
……
流萤冷冷嗤笑,斜了斜唇角,忽而觉得讽刺。
宠溺她,会舍得让她进宫做棋子?
宠溺她,会找人毒害她腹中之子?
哼,当真好演技。
幸而自己从未真的相信过,也从未沦陷过,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兴许还眼巴巴给人家递刀呢。
想起这些惹人心烦的事儿,流萤不再有心思欣赏殿中央的美妙歌舞,转而低头扫着桌案上的珍稀菜肴。
停停走走,最后落在一碟斑斓桂花糕上,用叉子狠狠扎下却不送入口中,只为发泄心中不满。
自打贺九仪查明,她房中那盆薄荷叶上被人精心伪装的毒物是青瓜粉后,流萤便对一切绿色的食物,恨之入骨。
贺九仪说,青瓜草其实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的植物,跟日常可见的脆爽青瓜并无任何关系。
此草形似小瓜苗,叶片翠绿,边缘带细密锯齿,果实每到快要成熟之际便会直接枯萎,不给任何结果的机会。但枯萎后的果子,其溢出来的汁液却带着极浓郁的、令人错以为新鲜的青瓜香气。
故而得名“青瓜草”。
通常生长在阴冷潮湿、人迹罕至的深谷里。夜半开花、夜半结果,稍不留神就会错过。若想要保留青瓜草最强的毒性,则必须果实刚刚枯萎的三天之内采摘。
且要用特定草药净手,否则停留在皮肤上过久,即便是正常人也会感到不适。
而从果实里碾出的汁液,直接涂抹,或是晒干后研磨成粉再涂抹到有孕女子常用之物上。两种方式都可以悄无声息地侵入体内,而后直攻脏腑。
因其阴湿的生长特点,进入身体后会迅速“冰封”住母体对胎儿的滋养供给,如同置于冰窖,一点点使其生机断绝,最终枯萎脱落。
就跟青瓜草自身果实的生长过程,如出一辙。
且沾染后的变化细微、隐秘,母体初期几乎无不适感,很难察觉。
好在流萤天生嗅觉灵敏,发现得还算及时。这才没等到粉末完全吸入肺腑,致使寒凉入侵,最后小产。
而能想出将有丝丝凉意、沁人心脾,毫无半分毒药该有苦涩或刺鼻的青瓜草毒液,涂抹在同样清凉提神、通透锐利的薄荷叶上掩人耳目,实为心思缜密之人。
要找到此人,更非易事。毕竟宫中不想让她生下孩子的大有人在,流萤只能从花房送来的那盆薄荷着手调查。
或许是冥冥中的注定,早在流萤刚入宫想知道王爷给她安排的“盟友”是谁时,就去花房打探过。知晓了一些各宫娘娘都爱什么花、什么草。
即便是在她确定了同伙就是叶知秋后,也没有断了跟花房专门侍候的小太监的联系,每次来送花的时候,都叫宝珠给赏钱。有时也让宝珠直接去花房自己取,就是为看看当下往哪宫送得勤。
流萤原本是想着,有朝一日借那些花花草草做些文章时方便,不料竟被人疾足先得,还差点用在了自己身上。
这盆淬了毒的薄荷送来银汉宫那日,比平时稍晚了半个时辰。
隔两日让宝珠小心去问,小太监也是没防着,照实说了当日其实是叶修媛身边的霜儿姑娘,带人抱了两盆掉叶儿掉得不成样的冬桂,来兴师问罪。他一直忙着换花应付,才致使送别的宫送得晚了。
那天还飘了雪,但凡能偷懒的宫人都会想办法不折腾这一趟。是以当日去过花房的,就只有霜儿一个可疑之人。
可仅凭这一条线索,也不能就百分百确定是叶知秋下毒。
不过,因为有叶知秋曾偷偷给太后下毒的前车之鉴,流萤不得不多一分联想。
倘若真是叶知秋要毒害她腹中之子,那么……就必然是闻景指使。
天下谁人夺皇位,不想给自己制造一个更“名正言顺”的造反理由。
闻景所言的那个能证明其真身的先帝遗诏,是否存在、或是否还能找到,流萤都不知道。
但她知道,倘若闻寻意外死了、并且无子嗣继承大统,那么就必定要从皇室宗亲里再推举一个姓闻的来坐上宝座,继续统治闻氏江山。
这才是朝中绝大多数祈求安稳之人的夙愿。
至于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其实并无差别。
但若某一方强攻发动战乱,届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便再没有一个人能幸免于难。
孰轻孰重,那些能当上官的,自然都有这个脑子想明白。
且看闻景密谋此事也有几年之久,却迟迟未动,可见其隐秘部下还是少数、还不够完备,并不足以覆倾朝野。
是以,他才得小心再小心,只为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而流萤这一胎的出现,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同于早已是“药罐子”且被众人看护得紧的三皇子,她这块肉,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
可无论男女康健,对于闻景来说,均没有冒险的必要。直接打落,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江绮玉那一胎也是,之前听虞青禾说,也在夜半时闹过几次腹痛,很不安生。想来,或多或少也是有他们的手笔在。
此刻的流萤,无疑也成了闻景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他必须要除掉的人……
是以再想想她跟闻寻,不就真的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嘛。
这也是为什么流萤急于骂醒闻寻,急于让他振作起来。
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也分个谁站先、谁站后。
虽然仅凭她自己,也能想到对付闻景和叶知秋的办法,但若是前有挡箭牌避免暴露,为何不要呢。
而她也无需对闻寻讲什么实情。
因为说到底,这兄弟俩都是她不可依靠的、不可相信的对立面。
等她要离宫之时,难道闻寻就会放任她自由么?答案必不可能。
所以这兄弟俩不过是次序前后、和程度深浅的区别。此刻选择闻寻继续当自己的盟友,也仅仅是权宜之计。
流萤都清楚得很。
她与闻寻。
他们是两个闻景夺权路上的障碍。
两个势单力薄、孤立无援的傀儡。
想要牵绊住闻景进攻的脚步,难。
但流萤最不怕的,就是迎难而上。
因为枯木能够逢春,绝处也必定能够逢生。
她本就是一株无根浮萍,无所依附,亦无所畏惧。
正因如此,她才每每渴望看见那个能在狂风暴雨中杀出重围、最后迎风而立的自己。
那才是最让人着迷的宝物,远胜世间一切金银。
而且,母亲离世、弟弟无踪,流萤出了宫也是孑然一身游戏人间,晚一些又何妨。
只有亲眼看着仇人彻彻底底失去想要的一切,她才舍得了无牵挂离开。
不然,离开了也要后悔。
后悔没把仇人崩溃破碎的眼泪,装瓶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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