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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狱
圆月在云中穿行，刑部大狱笼在一片灰蓝之中，阴郁湿腥。监室里桌椅床榻俱全，熟悉的气窗前，洒进一方斜斜的月辉。黎亦欢坐在那方月辉上，仰头向外张望。
有一老一少两个狱卒巡守从监门前穿过，窃窃私语。“这天字号，上次住进人还是先太子，如今这位也进来，……怕不是报应。”
“别胡乱言语，什么报应？当心祸从口出。”话间那人饶有介事的指了指天。
“师傅也太过谨慎了，可知这位进来已是三日了，陛下可是一道旨意也没有。她平日里可是没少得罪权贵宗室，想也知道一朝跌落是何下场。
这位靠着做鹰犬杀人无数，要不是被前朝遗案牵连，您也不会苦读多年最后却做了这小吏。如今怎么不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噤声。管好你该管的，脑袋不想要了？”
黎亦欢听着他们之间的话，巡守的脚步渐行渐远。
墙角的烛火燃尽升起一段白烟，门前处又有窸窣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鸟鸣，那是内卫行动常用的密语。
她猛地眉头蹙起，一阵细碎密集的脚步声正向此处聚集。片刻之后，监牢前刀剑劈砍声响。
“将军！”云英斩断门锁直冲进来，拉起她便要抬步出去，却被黎亦欢反扯住被迫停下，黎亦欢有些焦急的扫视门前，瞪起眼厉声质问来人。
“你们怎么来了？这是谋逆！快回去。”
“将军放心，是陛下让我们来的。如今局势复杂，今日朝上又枝节横生牵扯出当年的太子旧案，陛下恐怕对您不利，秘令我等将您接走再做打算，这是陛下手书您看过就明白了。”
云英将一封黄色锦缎交到她手上，她接过展开，对着火把的一点光亮，确是女皇的笔迹，她眼神滞涩顿在半空渐渐失去焦聚。
“将军，快走吧。我们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再晚一些便是陛下也无转圜余地了。”
良久，她刚迈出监牢的门槛，便被几名内卫属下服色的人拥住，向外走去。仓皇之间，她错头瞥见倒在一旁穿着狱卒制服的几人。
刑部大狱门前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下属抱下车蹬相迎，却是个不常见的生面。黎亦欢偏头看向云英，却见她正在失神。
马车疾驰，穿过长安城直朝着出城方向而去。
她与云英相对而坐，目光审视。
“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何事？陛下怎会做出如此决定？”
云英这才回过神来：“哦，户部前去江南调查粮灾的郎中崔云在京郊自缢而亡，留下一封悔罪书。书中说他曾与将军密谋多次支取太仓中的屯粮，倒卖获利又囤积不当以至米粮霉变。不仅如此，还借口悔罪攀咬出他曾经伙同朝中重臣嫁祸先太子谋逆。”
“如此明显的栽赃嫁祸，自然不只是留给判官们的谜题，这封书信的内容现在已然传的人尽皆知了吧。”
“将军机敏，正是如此。崔云死在在郊外官驿，貌似疯癫死状可怖。那时恰是霉米事发，这消息在灾民中流传甚广，而后陛下又下旨接灾民入城，此事便被带入京中。众口铄金越传越离谱，如今又传陛下宫中闹鬼，搅和的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黎亦欢目色幽深，眉头紧拧。
“先太子之事当事之人早已死尽，如何详查？无论陛下杀不杀我，此番必是尽失人心。这事如今是谁在办。”
“事关者大，当年之事涉事者众朝中人人避退。如今是元娘她们领了这差事，会同京兆府尹一起详查。已经抓了不少传谣之人，可审问之下俱是死结，并无实质进展。”
黎亦欢不再追问，也不见云英再说起什么。
她掀起车窗，马车已入终南山腹地四下幽寂，人声一住虫鸣声便压上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面向窗外，微微回头瞥向车内之人。“还不到吗？”
“快了，陛下命我等接将军出城暂避。”
黎亦欢转过身来，视线落在云英紧握微抖的手，目色平静。
“阿姊，其实你不会撒谎。”说完，正对上了云英惊慌的面色。
马车在一户宅门之前停住，黎亦欢掀开车帘。两排精干的武者立在马车旁，一老者背立在门前，慢慢转过身来。门前火光与雾气相映，老者正是那日山中放牛之人。
“老师？你……”黎亦欢目色滞在半空，半晌不得动弹。她不可思议的望向眼前那个略带模糊的熟悉的脸，几分讶异几分喜悦。
长者面上露出几分慈爱的笑意，似是噙了泪水。“衾衾，为师终于见到你了。”
内室，只余师徒二人。案上鎏金印花的二十四茶器齐全，茶已炙好，水已煮沸，正育华之时，茶汤搅动清香便溢出来让人心思澄静。
黎亦欢环视四下，流水草庐亭榭飞檐，静谧雅阔。
看着眼前的老师那怡然睿智的神色，好似回到了少年时与公主在太傅身边共学的那些日子。
太学下学后偷跑到太傅府上，缠着太傅教习如何烹雪醅酒，与公主灌醉太傅，激将他作闲诗，偷拿去与诸位世子比试，却被人识破。
状告到太傅近前大怒，罚不得公主便罚她在雪中跪着，不知怎的说是罚跪却睡在了雪中，醒来后发现早被沃汤移到了暖室之内。
那年元日，宫中宗室宴饮。她不得不出宫回到黎家，看到黎家阖家团圆自己却孤身一人，正是难捱之时是太傅遣人将她接到太傅府中。
太傅治学甚严却不乏慈父之爱，好经纬之道更好琴曲雅趣，一向如此。于她，亲父早逝，太傅对她如父如师，较之他人多的是源于幼时的依赖。
当年，太傅为保先太子一脉拒不颁布先皇诏令，甚至有传言太傅先太子宣门外围宫，便是想先斩杀当今陛下。
后来便是陛下登基，太傅被赐死，黎亦欢拖着刚从北境重伤之体夤夜进宫，央求陛下放太傅生路未果。也是因为此事让她们之间从幼时起便坚笃的情谊，第一次起了嫌隙。
“衾衾”太傅轻唤，黎亦欢方才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狱中几日，你受苦了。”
“狱中只是不见太阳而已，弟子未曾受什么苦。弟子观眼下情状，今日之事定不是陛下所为。老师……您？”
太傅面上绷起，轻叹一句，抬手用竹瓢从一旁的鍑中舀来茶汤末饽入盏，推到她面前。
“衾衾啊，你出身武将之家。自小就心思纯恪，本不该将你卷入这朝堂之争。可此番我若是再不出手将你救出……你便也要和我当日一般成为皇权下的献祭之子，老夫再不能作壁上观了。”
话到此处黎亦欢身子微微向前。 “老师，这到底……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从太傅处出来回到偏院，月辉已落。当年的争斗之下，就连她这样皇帝的心腹也不知当中细节。
今夜她第一次从老师口中完整的始末，老师向她讲述了女皇是如何步步为营的夺了先太子的权势，利用先皇病中昏聩假传先皇诏令废太子，残害屠杀众人与党羽。提起石国拓跋仪，却又欲言又止。
而如今，这满城风雨的粮荒便是太子旧部借这昏聩朝政的复仇之作，虽未直接提起自己在内里扮演的角色却也未刻意撇清关系。
言语之间未见直接拉拢之意，只是希望她置身事外快意逍遥。
黎亦欢慢慢感到，周身所有的关节处都僵起来如同千万根寒冰直刺入皮肉，呼吸也开始紊乱。她闭上眼，任凭痛感穿过她的四肢，眼前又出现了那片北国苍茫无尽的雪原。
五年前，北境战事正是焦灼之际，先皇病重太子被囚，朝中一片混乱。她接到那时还是公主的女皇密信，石国太子拓跋仪处有一关乎此战成败的重要物件，信中有详细的位置指示，要她尽快行动拿到密物带回大汤。
她孤身潜入石国万险窃取到手，却被拓跋仪近卫发现差点葬身北国。
而后便是太子谋逆，先皇新丧女皇登基。
北国行前她从未多想，可依照老师今日所言，当日拓跋仪手中那样东西本不必非要那时去取，重要的是引她出京，女皇才好对京中之人动手。
究竟何为事实？眼前的老师，女皇都曾是她最重要最亲近之人如今却相互倾轧，于她而言焉能不痛？
此刻的长安宫禁，一个小内侍掌了灯跌跌撞撞的来到宫门之下，奋力叩动着宫门。
“出大事了！鱼符在此！快开！快开宫门！”
内禁，消息传到长乐宫中，唤醒了韩知微。
“这是大事怕还是得叫醒陛下才行。”
“可陛下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安枕了，今日好不容易才饮了安神之物睡下。”
众人推诿之下，内室却传来皇帝的声音。
“什么事？”韩知微摆手示意众人先退到一旁，自己则上前轻轻推开了门。
她低头俯身向榻上的女皇一拜。
“陛下，今夜刑部大狱有人劫走了黎亦欢，狱中之人供认在此之前看见了内卫府之人。”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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