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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巍峨辉煌的黄金城依旧是一片宁静祥和,甚至能听见猫爪落在瓦砾上的声音。
成片的银装素裹覆盖着人心惶惶,连带着血流成河也被掩盖。青石板和朱雀门被清洗干净,清水泼去风云诡谲的局势,这里仿佛不曾发生过一场阴谋诡计。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燃得正旺的红烛就像这个王朝,金银钱财装点着盛世,实则烂到了骨子里。
明烛照在金线龙袍上,不知刺眼的是明亮的烛光,还是整屋富贵的装饰。
泰安帝坐在主位上,年逾五十,却像个古稀老人。去年那个沉下脸能压住整个朝堂的天子,现在头发花白,身上的龙袍像是几日没有换过,微皱了起来。他支着眉心,震怒过后的疲惫席卷而来,已让他没精力破口大骂。
堂下跪着的青年俯首,身上的衣袍带着血渍,寒春三月,天潢贵胄的金线锦衣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金簪玉冠束着的秀发散了一些下来,他身上带着伤,特别是额头那团触目惊心的淤青,就像一块碎了半边的璞玉。
但他后背挺得笔直,狼狈的是处境,不是与生俱来的傲气。
“父皇,”李云泽再叩。
泰安帝又皱了皱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其间是难言的沉重的无奈。
“泽儿,”他终于抬起头,看这个在儒家诗书礼乐教导下长大的孩子,有权谋、城府,恭敛孝顺,有着心系万民的胸怀,和狠心变革、开创盛世的抱负。
“你不该沉不住气的。”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捏着眉心的手从案桌边缘滑下来。
他双肩塌下来,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带着铁球的大锁链,双腿颤颤地,连带着九五之躯都摇摇欲坠。
“一个崔明诚,值得你这样吗?”
李云泽抬起头,看着面容都快要皱起来的泰安帝;他那个玩弄权术心狠手辣的父皇,那个不近人情的天子,此刻正半蹲在他身前。
他心力交瘁,“这一月朕想了许多,你怎么会沉不住气呢?”
“你兄长借着母族的势力将你压了十几年,你韬光养晦这么些年,当年他动你老师时,你都忍住了;一个对你来说连左膀右臂都算不上的崔明诚,竟让你发动了宫变?”
说到动容之处,泰安帝沙哑的声音突变尖锐,他压住哽咽,又俯了俯身子,“三万御林军围住大梁四天门,两万禁军将这盘龙琚身处围得水泄不通,你只身入了大明堂,却不逼你的父皇退位”
“泽儿,你告诉父皇,你想做什么呢?嗯?”他偏头,想看这个自己最器重的继承人,而岁月的磨砺已经让他再弯不下身子,他笑了笑,“再过几年,待你羽翼丰满,能够在这权势之间游刃有余,压得住那些老狐狸,父皇退位又如何?”
李云泽不忍一夜花白头的父皇再俯身放低姿态,他起身,跪坐在泰安帝身前。因泰安帝那番话动容的眼眶红红的,儒雅贵气的姿态依旧保持得好好的,他拱手,毅然决然地说出请求:“请父皇昭告天下,逆贼伏诛,长安无恙;已清其党羽,除其爪牙,有二心者,必遭天下共伐之”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泰安帝笑着笑着,被漫上的情绪哽咽住,他猛地一阵咳嗽,眼角泛起了泪花。
李云泽想上前扶他,泰安帝挥开他还未来得及伸出的手,欲起身,却因踩住了袍子,往后退了几小步,重重跌在地上。
天子失态。李云泽叩首。他将双手交合垫在额下,也忍不住开始哽咽起来。
泰安帝试着起身,未果。索性右手撑在身后,一条腿支着,一条腿盘着,将左手搭在膝上。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猛地一阵咳嗽。
“李云泽啊李云泽,你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逼宫谋反,就是为了求死,把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你可知你不屑一顾的皇位,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你可知你一旦放弃了皇位争夺,有多少人想把你碎尸万段;你可知你走了这样一遭,朕便保不住你这个儿子”
“父皇,孩儿不孝,若有来世,必定在您膝前好好尽孝”
话音未落,泰安帝已经起身站在他身前,他扔下一把匕首;让他自裁,已经是留给李云泽最大的体面了。
“多谢父皇。”李云泽双手捧起匕首,锋利的泛着寒光的刀刃映着月白色常服,和青年俊郎的侧脸。
他双手握着匕首柄,用尽全力刺进心脏。
泰安帝一把拉住他,“疯了?”
匕首尖泛着血,李云泽笑得不忍又放肆,“儿臣就知道父皇会心软”
泰安帝那股怒火又漫了上来,他将匕首从李云泽手中脱出来扔出去,“那便如你所愿,将你二十几年的心血,将你老师用命给你铺的路,将你会念四书五经时就念着要治理的国家,给别人”
李云泽要叩首谢天恩。
泰安帝一脚踹在他右肩,“滚下去!去大理寺的宗人府,让你这养尊处优的身子,去里面好好吃一吃苦头”
“滚啊”
李云泽三拜,退出了御书房。
泰安帝再也克制不住,他将满桌请奏将他亲子处死的奏章挥到地上,一脚踹翻了案桌。瓷片碎了满地,还觉得不够解气,他将那柄爱子寻遍四海造的玉如意摔碎,挥袖却不当心将宫灯碰倒。
帷帘迅速燃烧起来,浓烟带着味道一起散了出去。察觉不对的大监推门而入,天子处在危境前,龙袍快要被蠢蠢欲动的火舌吞噬。
“陛下,”大监大惊,魂飞魄散喊了一声。顾不得仪态,冲进去将泰安帝扶出来。
风灌进去,如虎添翼的火舌一下子卷起滔天的火势,散落在金砖上的奏折一封封被蚕食。
御书房失火的消息一直传到了回京途中的方清梦这里。
北地郡三月初的穿堂风,将细成丝线的淅淅沥沥的春雨的湿气,连带着新芽冒头的新鲜气,一并带到驿站书房内。
细细腻腻的春雨惯会粘人,粘在衣裳上湿润润的,附在方清梦手中那封书信上,最后一场倒春寒随夜色加深,连书信都凉了起来。
顾云宸替她披上外袍,从后面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问她:“在想什么呢?”
今夜月不执勤,一身天青色袍子的方清梦,为长廊添了一道清朗的月光,她温温雅雅的,最受柔情的春雨喜欢。在长廊立了不到半刻钟时间,衣裳已被春雨扑得润润的。
“在想你出师的名头”
“我出师的名头不是有了么,”前几日染的风寒刚好,担心她吹了凉风返病,顾云宸拥着她往屋内走。
方清梦转身,将书信递给她,“御书房走水,陛下案头所有奏章付之一炬”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顾云宸看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五皇子逼宫谋反,却只身入了大明堂,五万将士将大明宫围得水泄不通,僵持一月,竟主动伏诛。陛下却对这个谋反的皇子宽容有加,送进宗人府三日,传回重病的消息后,只将他囚禁在府内,不许人探望,吃穿用度分毫不减。而御书房那一把大火就意味着,此事不必再提”
从古自今,没有一位谋反的皇子能幸免于难,五皇子闹得满城风雨,陛下却连他亲王的爵位都没有褫夺。
“你此次无旨出兵,却打的是剿灭逆贼的旗号。如今陛下想让此事不了了之,你回京是请罪,不是封赏,我在想,陛下会以什么名义降你的罪”
陛下保五皇子的意思太过明显,而重罚顾云宸就意味着要旧事重提。
顾云宸看也没看,就将方翰林那封家书烧掉,直至燃成了灰烬,她伸脚将整张灰烬捣碎后,又倒了一杯水进去。
做完这些,她坐在方清梦身旁,“依我之见,此事有两种走向:一是,我回京请罪,三皇子也就是魏王的人会借此机会,上奏重罚我,甚至是死谏;然后将楚王谋逆的事重提,即便楚王不会受到重罚,其党羽爪牙也会被铲除,他们要的就是,到时候就算陛下传位于楚王,他也坐不稳那个位置。二是,顺陛下的意思,放过我。不过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大一个把柄他们是不大可能放过我了”
方清梦却摇了摇头,“我猜,陛下大概是不会重罚你了”
“嗯?”
泰安帝处罚顾云宸和保五皇子李云泽,这两件事是完全不冲突的。他大可以先将李云泽关押,说一句从长计议;待处置了回京的顾云宸,再将这篇揭过去。毕竟那龙椅争夺是皇家的事,斩了两批人的头,只要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姓李,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可他没有。
方清梦白瓷般的手腕转了转青花瓷茶杯,她垂着眸子,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最后一下顿住,“侯爷,你欠了五皇子好大一个人情”
顾云宸闻言,略有些诧异地朝她挑了挑眉。
“你借着五皇子谋反的名义出兵,却因陛下的不追究免了你的死罪。”她缓缓开口,越说越坚定自己的猜测,“若陛下真想要追究,就应该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褫夺你的爵位,卸了你的凉州主将,让我押着罪臣回京;可陛下没有,他借着不追究五皇子罪名之事,一起免了你的责,不是因为你立了功,而是,他想为五皇子添一道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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