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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敏
天色渐暗,窗外有汽车驰过,一道光斑从房间这头滑到另一头,融入无边的寂静中去。
明明关着窗户,林昼却觉有风无端吹了进来,吹得他身上的衬衫微微鼓动了一下,提醒他出过一身冷汗。
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们不必特意掩藏,方辉也不用从林昼的神色猜测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麻木还是痛苦。他借着夜的便利肆意地看着林昼,听到林昼颤抖着问:“封谈为什么这样……”
他听完没有厌恶我,方辉想。他几乎要嵌进手心的指尖松了些,面无表情地说:“封谈当时在拍一部强取豪夺的戏,他需要一场近距离观察来增加他的经验,同组的官二代女演员想找个人发泄发泄,而我恰好出现在了他眼前。”
“所以你……”
方辉残忍地说:“被脱光,被强上,被坐在黑暗里的人静静盯着,每寸沉沦、屈辱都仔仔细细掰碎了研究。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方辉以为自己已经遗忘那个混乱的夜了,直到此刻才发现他没有。不需要闭眼,记忆扭曲地倒回播放那些画面:起伏里肌肤相触的感觉令人作呕,错误的拥抱和亲吻不带一丝温度。他没有看对自己施暴的女人,呆呆地看着衣冠楚楚的那个男子,对方翘着腿抱臂坐在沙发里,不沾一粒尘土的鞋尖反着光,像看动物一样,对所有缠绵的腻响无动于衷。
方辉的眼神在封谈的注视里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林昼有些震惊后的茫然。他没想到当年逼方辉说出的只言片语,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惊心动魄的细节:“可你以前和我说的是遇到一个玩过你的人要包养你……”
记忆里的声音犹浮动在林昼耳边,天台上大雨里打开他手的人静静地说:“他喜欢我没被人用过的身体,喜欢我的年轻,愿意替我平事、让我拍所有想拍的戏。林昼,后路已经没有了,我很累,让我去过轻松点的日子吧。”……
那段日子的知觉混沌不清,方辉艰涩地理出前因后果:“也是封谈。是不是有点不可置信?”
林昼有些无法想象。前一天他还在为封谈镜头前无穷的变化力而惊叹,转瞬间他就要被迫接受封谈的另一面。林昼就像是手里拿着两块不配套的拼图版,外框与内里的形状完全不能贴合:“……我以为他后来才……买了你。”
“那说明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演员。虽然和戏疯子也没什么差别。”方辉说。他如同晦暗长夜里的影子,模糊地笑了笑。“那个女演员走后,我也不知道多久过去,他忽然走过来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
确切地说,看着垃圾一样被扔在床上不着一物、一动不动的他。
“我没有反应,封谈有些不理解。他是那种极度自我的人,或许他觉得已经用最简单的方式帮助了我——被一个官二代大小姐玩过的人,区区三流导演当然不会再动,赶着把我送过来哄她都来不及,自然能达成我的请求。”
方辉感觉到林昼似乎在皱着眉头,于是平静地转向下一句:“后来封谈看我沉默就多说了几句。他说他需要一个固定干净的床伴让他琢磨怎么表演感情,我需要资源,他打磨我,我服务他,大家‘各取所需’。”
那时方辉在想什么呢?他空落落地想明天还没有到来,他伪装成的那个魅力十足的巧克力球就破碎了,露出了里面劣质的固态糖心。
不会被在意,不值得被某个完美的人喜欢。
封谈讨厌方辉对他的无视,抬起他的下巴问:“怎么,你还想试用吗?”
封谈没有给方辉选择的机会。他确实很满意方辉因为希望生动后又一点点绝望失神的模样,凄然又美丽,于是亲手把巧克力球已经破碎的裂口戳穿了,从前穿到后。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明明方辉已经木偶一般说了“好”。
等第二天的晚上方辉一个人在酒店醒来,他才知道封谈亲自试用他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经纪人完全接受了与未来影帝的合作,没有人在意他的意见。
可就当是他答应的吧。方辉自欺欺人地想。
他借封谈的助理告诉封谈,他不想再听到汤凡的声音。封谈只回了他一个“好”,凌晨前方辉便有了新的经纪人和助理,他的所有队友尚不知情。
真是漂亮的……各取所需。
“我记得那天我在博客里问‘你今天怎么样’,你很晚才回复说你想吃夜宵,窗外的月亮像个橙子。”林昼说。
“我骗了你。那天是阴天,没有月亮。”
林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有很多话想问,又发现太多问题三年前的方辉就给过他答案,只有一句话直至今日都无法释怀,于是他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后问了第二次:“有没有那么一秒……你想过回到我们身边。”他问的甚至不是“有没有试过”、“有没有努力过”,而是一个与行动无关的念头。
方辉沉默:“我回答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的。”
“……你回来公司的那天其实不必急着跟我分手,再温和一些,时间拖得久一些,让雷雷好好找石哥说一说,石哥就不用那么伤心,也许stare42还能体面解散……”
他们四个人怎么说散就散,连结束都没有好好完成。
“不会改变的。不说封谈对我事业的变态掌控欲,你知道那时情势很复杂,我是个引线,他们早就想针对……”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昼颤抖地打断他。
方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林昼也倒了一杯。酒瓶已经从冰桶里拿出来太久了,杯中晃荡的液体带着乏味的温度,徒劳地在他手心里留下一圈湿。
就像分别的那个暴雨日,方辉拼好自己去见林昼,然后又碎了一地白白割伤所有人,魂不守舍地被命运收走全部。
他将与林昼相关的所有东西还给了林昼,除了他从林昼那里借过的艺术概论教材中的一页。他在整理的时候翻开看了一眼,正好翻进戏剧史的章节,其中标黄引用了一句“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觉得有点想笑,于是便把这页撕掉了。
林昼一定不知道。林昼不喜欢回头看。
“说起来,如果没有这场意外,我可能未必会当这么久的演员。”方辉笑得没有什么情绪,“回头看我居然走了这么远,居然还想呆在这条路上。”
但听完方辉讲述的林昼有种无名的烦躁。他听出方辉的潜台词:因为离开它,我就更不知道怎么去活了。
林昼寒着脸,又问了一句可能没有答案的话:“……你这样多久了?”他反应过来方辉身上的东西是什么了,方辉平静的背后是浓浓的自我厌弃,长期沉浸在这样低落的情绪里迟早要伤害他自己。
可林昼也仅仅会问到此处,他再不可能为了方辉越界。
明白这点的方辉笑了笑,他唤醒手机屏,借着那一点微光熟练地弹出手机卡,而后松开手放任手机滑进了酒杯。轻红色的酒水带着沫翻腾而上,瞬间就把手机完全淹没了。
林昼愕然地看着他:“你……”
“关掉窃听而已。”方辉说。他等了几十秒果然听到规律的敲门声,便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方辉的助理小姜,哭丧着脸向他求饶:“……哥,别为难我,我也不想……”
“告诉封谈不要再窃听我了。”方辉一点也不怕他,“半小时他总等得起吧?”
他说完便关上门把一切纷扰暂时锁在了门外,回头时发现林昼按亮了台灯,正坐在那一小片光亮的边缘痛苦地说:“你不必为了我惹恼封谈的,我没有一定要答案。”
方辉坐了回来:“没关系,让大家轻松些而已。不用担心我,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封谈的底线,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将一整杯酒倒进冰桶,在冰块与电子设备的轻响里说, “何况池睿来找我的时候也是单独两个人,换我主场就更没有多一个人旁听的道理。”
林昼的眼睛忽然亮了:“他找过你?”小祖宗多少有点扭捏起来,有些担忧有些好奇地问,“他和你说什么?”
“重拍定妆照的那个下午。”方辉看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就无语:“你就这么想知道吗?”
“他……他有一点,呃。占有欲强。”林昼心想我总不能老实说他是个大醋桶吧,方辉你快意会一下,“可能会说一些看似礼貌又很刺激的话。”
方辉心中苦涩:“你猜得也差不多。无非就是说明你们的关系和婚期,让我别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建议我找个机会和你把话说清楚。”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方辉踢了踢脚边的行李箱:“但我还是想让你看看它。”他打开行李箱又拆开礼盒,里面是一把限量款吉他:“二十六岁的生日礼物。”用第一笔片酬买的、原本准备隔年送给林昼的礼物。他小心翼翼地把吉他抱在怀里,像抱着往昔的梦,“还没有调过弦,我也不会弹,摆个样子给你看看。”而后他从吉他后面抽出一张纸质登机牌,“二十七岁的就没有了,不过我把你生日那天的机票留了下来。”二十八岁的礼物方辉没有提起。他冲动地准备过,被封谈扣了。
方辉没有给,他知道林昼不会放任这些纪念物在自己身边长成软刺。林昼果然也没有接。
“我……”林昼听到他没把音发清楚,吸着鼻子清了清嗓子,“算了,我也不劝了。”
方辉摇摇头:“我暂时也不打算离开封谈。不是斯德哥尔摩,虽然封谈冷漠,凉薄,偏执,脾气差,情商基本为负,交流能力低下,和他讲道理还不如谈条件……但他确实是把我当自己最好的作品打磨。”他在林昼的注视里加上一句,“……床上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他不屑于玩花的,也不追求痛感。”
林昼强颜欢笑:“虽然商导本意是让我们放下矛盾并肩作战,但听完反而对封谈PTSD了怎么办。”
“他应该不会动你,你从上悦那里买歌的时候也发现了吧。和你们家的背景无关,”方辉也是最近才隐约知道林昼的身份,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他可能在你身上感受到了和我相似的特质,但又不想要,也许占有我已经让他满足了吧。”方辉顿了顿,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他的猜想,“而且封谈对好好演戏的人态度都不会太差,何况你还成了核心主角,杀青前他因为入戏只会对你更好。”
林昼在一声声鼓励里迷失自我:“确实,我又有什么好怕他的。”
方辉看他飘起来,话锋一转果断给他打预防针:“——演砸的时候也会被骂得更狠。建议你提前和商明流搞好关系,最好祈祷他们意见不和吵起来忘记你。”
林昼瞪大有些发肿的眼睛,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
方辉看着他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会:“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会想,大概老天还是听过我的心愿的,这样很好。”
林昼无话可答。他大可以最后问方辉“你觉得值吗?”“以后不演戏有没有别的打算?”,可大约都词不达意。三年多过去,不释怀的被新邂逅的人和事化解,林昼早就自己走进了光里,与过去背道而驰。
林昼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那就当好好告别过了。”
方辉把吉他放回行李箱,拿酒瓶远远和他碰杯:“你也不用如临大敌,我不会说多余的话,至于我还有没有多余的心思,你也管不着我了。”有一瞬间他身上沾染着光,好像过去的影子短暂地回来过,笑得勇敢、张扬,对未来充满希望。
“走吧,”方辉站起来,摸摸鼻子说,“再不走我们那两位估计就要找人踹门了。不是夸张,是写实。”
林昼前脚刚进自己房间,后脚池睿的语音电话便打了进来:“小棠说你回去了。”
“嗯。”
“在想什么?”
林昼慢慢在门后坐倒:“在想一些焦虑的日子。高强度的商演少了一个人,石进唱不了高音,练小雷不想抢那个人的舞,林昼当不了全能ACE,这可怎么办。”
池睿的声音依旧遵循着他固定的节奏:“后来都过去了。”
“是啊,那时觉得天大的事,后来都过去了。”
林昼沉默了几秒,而后池睿清楚地感觉到他抽动着鼻子说,“我有一种追债鬼的感觉。就是那种,追不到欠债的到底是谁,所以只能在荒野里张大嘴哇哇乱叫——”
池睿笑。林昼也笑。他笑着笑着揉揉眼睛,“还好没开视频,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死了。”
“左眼挂着很大一颗眼泪的那种?”
林昼那颗泪闻声不争气地往下掉:“我不能哭……”
“哭吧,我接着。”
“我是说我要换掉这个头像,它挂在这跟个flag一样……”林昼也不知道自己抽噎着有没有说清楚,气鼓鼓地在手机相册里找图,找累了又平静下来,提出一个新计划:“我想写歌。”
“好。”歌是林昼理解世界和表达自我的方式,池睿知道林昼的决定很适合此刻。
“你别挂语音,这次你去睡,睡醒我就写完了。”
“……只有曲子的那种吗?”
“小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电话对面传来摸索寻找的声音,池睿听到林昼不小心踢到了垃圾桶,又揉开了一团纸:“不是。想着早一些的话,我们就是一起入睡。”
“可写不完我睡不着啊,能怎么办,你帮我写词吗。”小祖宗的呼吸拂在屏幕上,池睿听到他扑在床上,估计又在找自己的平板电脑。
池睿没说话,隔了一会儿小祖宗犹疑地问:“你难道是在思考?……你真的会给我写词吗?”
“……我考虑一下。”
纪星窸窸窣窣地爬起,摸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他回来的时候意识到商明流醒了,自然地一边爬床一边和他说:“我刚刚看到了池睿的留言,他说他觉得两方会谈的结果没有什么问题,让我们放心。”
商明流没说话。他忽然想起纪星已经很多晚没有先比他洗澡了。上一次这样的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突然介意,突然试探。
商明流的表演课很烂,他摒紧了呼吸,于是纪星不免也紧张起来,凑过来低头看他:“怎么啦……”
商明流忽然伸手探向他的后脖颈。
纪星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本能闭上眼,突然感觉到柔软湿润的东西与他的眼睑一触即分,是商明流吻了吻他的眼睛。
还不等纪星说话,商明流呓语般喃喃:“这次不是梦。上次原来也不是。”
有太多异常的蛛丝马迹,商明流不是没有察觉。他一直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不敢想纪星被他亲了为什么没有发火,为什么事后还和自己睡一起,为什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越逃避越压抑越执着。
“……你就不怕发生最坏的结果吗。”纪星一手撑在他身上,压着情绪问。
商明流无声地看着他,眼底复杂的情绪浓得化不开。
纪星很想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不是早就发现了一直在骗我”,话出口却变成:“商明流,你明明知道这样做我会躲起来,继续装傻不好吗?《瞳中》还不知道能不能拍完,你的身体离了我没有人盯着,播出平台还等着我去哄……”
——你不要走极端,我不想现在就离开。
然而商明流做不到。自从进组以来,商明流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就没放松过,他没疯,但破天荒想要命运的一些奖赏:“纪星,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我觉得这次要成功了,一定会拿奖了,现在就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他抹掉纪星的眼泪,难过地说,“我很贪心,想要你陪着我见证它,又想要一次明明白白。”
可纪星觉得自己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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