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可依

　　阿禾决定回茶溪村了，苏奶奶一直担心她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让她留下来陪她经营这家书店。但阿禾去意已决，茶溪村终究是她的故乡，她想回去了。
　　苏奶奶最后没有再劝了，她理解她的心境，便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身体，有空过来探望她。
　　第二天，她留下足够去火车站的时间，在离开之前她想去她的大学看看。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门口，面对这个只待了两年的地方，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那个经常骑着车往返于学校和医院的自己，上课，实验室，图书馆，忙得团团转，总是神色匆匆，穿梭于风和人海中。直到夜幕降临，才踏着一地月色返回宿舍。
　　阿禾怀念起那时那个努力的自己，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而此时的她却陷入迷茫了……
　　没有学历，没有见识，中间隔着空白的那五年……她回到茶溪村能干什么？但不回去，在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她又能干什么？
　　阿禾沿着校园的道路，走到学校附近那个孤儿院。
　　她站在门外向里看，看到一帮小孩子正在上钢琴课，认真听老师弹琴，阿禾尝试从他们当中辨认出几个当年和她比较友好的孩子，但发现全是陌生的面孔，当年那些孩子都不在了，或许已经被领养走了，甚至连老师也换了。
　　只有那架白色的钢琴……
　　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是那个喜欢弹奏《虫儿飞》的人也不在了……
　　恍惚间，好阿禾像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陈嘉禾，陈嘉禾！”
　　声音越来越近，阿禾回头，一脸惊讶地看着来人，“徐……真真？”
　　徐真真用手捂着嘴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陈嘉禾！”然后二话不说上前拥抱住了阿禾。
　　“死丫头，这些年去哪里了？我们看到报道……都以为你出事了……呜……呜……”
　　徐真真说完开始上下巡视阿禾，“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哪里受伤没有……陈嘉禾，你好像没怎么变，跟以前一样，你是怎么保养的？我都开始长皱纹了……该死的研究生折磨的我……”
　　阿禾看到她的脸上生动的表情感动温暖又好笑，真好，旧日的好友还是有人记得她的。

　　许久不见的两人互诉衷肠，沿着道路往校园的方向一路散步回去，阿禾简略和她提起苏亦诚的遭遇，还有自己从中国流浪到美国的一些历程。
　　徐真真听完阿禾的遭遇，满是心疼。说起苏亦诚时，她忍不住眼眶湿润，他的事她在网上有所耳闻，那个曾经让她心动的男孩子，如此坎坷的命运让她唏嘘不已。
　　“他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人，值得尊敬，甚至连死都能让人铭记于心，如今我能自豪地说我曾经喜欢过他了……”她朝着阿禾苦笑，两人再次相互拥抱，给予对方安慰。
　　她告诉阿禾，当年宿舍那几个女孩都回自己家乡发展了，钟悦身材好，人漂亮，热爱锻炼健身，现在在做健身教练，很赚钱的一个行业。张书华继续她的学霸之路，竟然在大三大四那两年持续发功，靠自己实力考研考上了B大读研究生，现在已经出国深造了。
　　而徐真真是本市人，毕业后她用了一年时间也考了本校研究生，现在快毕业了，目前留在本校当大一新生的辅导员，将来准备要做老师。
　　每个人似乎都沿着自己的轨道有条不紊地活着，怎么她就……走偏了呢？
　　“阿禾，你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阿禾恍惚了一下，“我目前想回家乡，接下来好好经营我家的诊所。”
　　“你甘心吗？”
　　徐真真一脸惋惜地看着她，当初她是她们宿舍中最努力的女孩子了。
　　“甘心的，我当初的愿望也是如此，只是大学没拿到医学文凭，没有学到真正的知识帮到村里人，接下来只能慢慢恶补了……”
　　“你一个人吗？对了，你男朋友呢？”
　　阿禾慢慢低下了头，说起程誉，内心有点苦涩，“我都这样了，就不要去拖累他了吧？”
　　“他……他把你甩了？”
　　徐真真一脸惊讶，“他不像这种人啊？当初你失踪了，他来学校找过你，当时着急的模样像是丢失了全世界……”
　　“你是说……他来找过我？”
　　徐真真点头，“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当时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憔悴得太可怕了，甚至连头发都白得清晰可见……他问我们你去过的地方，然后一点点查找你的线索，听说你曾经被绑架过，他当时脸上惊讶又内疚，一是你没跟他提起过，二是痛恨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男朋友，在你需要他的时候都没有出现……后来发现学校实在没有线索了，他就一个人把属于你的行李和证件一点点搬走……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们几个人看着都有点心疼……”
　　徐真真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脸上开始变得疑惑，“看得出他是很爱你的，现在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
　　阿禾不由得想起在美国游乐场，程誉看到了她奋不顾身冲过来抱住她的模样，得知她失心疯后他整个人茫然失措的样子……
　　她知道程誉过去有在寻找她，但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细节，内心有很多触动，她迷失的那五年，程誉同样不好过……
　　“是我的问题，我们经历了太多，过去都给他和我套上太沉重的枷锁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什么嘛？相爱的两个人就应该在一起啊？而且他家那么有钱，死死抓住他，你也不用过得太辛苦……”
　　“我和他的问题主要就是因为他的家庭……”他的母亲，他的父亲，都直接或间接造成自己漂泊的那五年，他们扭曲的家庭观害死了她敬爱的程爷爷……每每想起这些阿禾的心就难以释怀，她和程誉都是这场灾难中不幸的人。
　　两个心灵受伤的人靠在一起不是相互疗伤，而是两只带刺的刺猬，每一天都会提醒各自的伤疤，到最后谁又能真正治愈谁呢？
　　还不如放过彼此，相忘于江湖……
　　“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好不好？我和他已经不可能的了……”如今都要离开了，阿禾转过头，不愿意就这个问题深谈。
　　徐真真不以为然，“反正我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你走的。”
　　两人沿着校园的道路，望着曾经熟悉的风景，一路感怀青春，聊了很多。
　　最后阿禾跟她告别，徐真真却执意要去送她去火车站，阿禾不愿麻烦她，让她送到这里就好。
　　但阿禾没想到徐真真这一次却非常坚持。
　　“阿禾，让我送你去火车站吧。”
　　“你不知道，我们几个当初听到你离开的消息哭得有多惨。”
　　徐真真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们都很后悔平常没有好好对你，老是让你帮我们做事，上课帮我们喊到，跑步打卡，提外卖……然后你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一次我一定要看到你安全上车我才放心。”
　　阿禾妥协了，过去的五年除了程誉，还有她们牵挂着自己，内心还是很感动，在大学能交到这么一群知心好友也不枉走这一趟艰苦的旅程了。

　　两人搭车来到车站，距离阿禾发车的时间还挺早，于是两人又开始聊天。
　　就在这时，一位衣着朴素的妇女走进她们，脸上带有疲惫之色，声音有点沙哑，“请问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
　　她手里拿着一块写着“寻人启事”的牌子，牌子上面贴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穿着红裙子，笑得天真可爱，照片旁边写着小女孩的一些信息，出生年龄，身高，在哪里丢失，等等。
　　阿禾摇摇头，很同情她，忍不住问她，“大姐，孩子丢失多久了？”
　　一说到这个那妇人脸上就全是悲戚之色，“三个月了，就在这车站走丢的，我带着她来了这边打工，返乡那天人太多，当时上了个厕所，回来就不见了……我的女娃呀……”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了，“后来我都不敢回家，整天在车站守着，就怕我的娃突然出现找不到我……”
　　阿禾突然想到了苏亦诚，同样是走丢，这位寸断肝肠的母亲看起来不富裕，却坚持一天天去找她的孩子，而苏亦诚却是被自己的母亲抛弃的，人的境遇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不同？
　　就在阿禾沉思之际，徐真真开口了，“大姐，你可有带手机？”
　　那位母亲有点奇怪，回她：“有，我已经报警了，让警察帮忙找，天天把手机放在口袋，就怕漏接他们的电话。”
　　“那就好，之前看到一个叫‘寻觅’的软件，可以靠人工智能识别人脸，还有准确定位等先进技术帮助寻人，这几年已经帮助几百万家庭找到失踪人口了，您可以尝试一下这种方式寻找你的孩子。”
　　“真的吗？这……真的能帮我找到我的孩子吗？”
　　妇人惊奇又惊讶，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台有点老旧的智能手机。
　　徐真真说，“我不能确定，但是可以试一下。”
　　同样惊讶的还有阿禾，她跟这个世界脱轨太久了，这阵子她没有接触过智能手机，现在的网络技术已经发展得这么快了？
　　她意识不正常的那五年也是互联网技术和智能手机飞速发展的五年。上一次使用手机还是五年前程誉给她那台 普通手机，当时智能手机刚刚起步，她还不大会用，除了打打电话，发发信息，就只是用程誉开发的那个叫“相思”的应用程序跟他联系聊天。而他现在具体在做着什么事业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挺成功的。
　　她越发感觉自己像那个困在棋局中的烂柯人，等棋局终了，自己手中的斧柄已经朽烂，回到村里才知道已经过了一百年，身边的人都已不在，对身边变化的一切无从适应，恍如隔世一般……
　　妇人有点不好意思，便问徐真真，“姑娘，我不大会用这手机，你可以帮我注册一下这些信息吗？”
　　徐真真见阿禾的车还没来，反正也在等，便答应下来了，妇人感激不尽。
　　徐真真拿着手机开始下载注册，然后对着牌子输入相关寻人信息，再附上孩子的照片。
　　阿禾在旁边看着她操作，注册好后，徐真真把手机递给妇人，指着上面的图标说，“大姐，你看到了吗？这个软件叫‘寻觅’，你以后多多留意上面的信息，要是有任何反馈就可以去找警察帮忙了。”
　　阿禾在旁边也好奇凑过去看看，竟觉得这图标有点眼熟，竟然跟程誉设计的“相思”莫名的相似。
　　寻觅整体设计图标是草绿色，上面画着一棵树，有个人站在树下，做出一个翘首期盼的姿势，形象地表现出寻人期盼，渴望相遇的心态。
　　“开发这个软件的人一定会功德无量的，他帮助了那么多人。”阿禾不由自主地感叹。
　　妇人对徐真真和阿禾充满感激之情，“是啊，谢谢他，也谢谢你们，好心有好报，姑娘，你们也会功德无量的。”
　　就这样，妇人走开了，继续她的寻人之旅。
　　“说起来，这个软件公司的老板还是年轻人呢，居然叫什么‘家棍’。”妇人走后，徐真真望着手机上的图标跟阿禾继续介绍。
　　家棍？阿禾听到这个名字咯噔一下。
　　徐真真说到这个开始变得兴致勃勃，给阿禾介绍起来，“‘寻觅’去年在国外名声大噪，跟国际上很多国家都有合作，这个公司的老板有一张带着眼镜的英俊侧脸照也因此上了热搜头条，这人长得帅也就算了，还功成名就，那阵子成为很多女生的梦中情人……”
　　“什么是热搜？”阿禾忍不住打断她。
　　“……”徐真真满脸黑线，“陈嘉禾，你赶紧给我好好学习怎么用智能手机，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沟通了，你活得太不像21世纪的人了！”
　　阿禾有点不好意思，“那你继续，我想看他长什么样，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想验证自己心里隐隐约约的想法。
　　“嘿嘿……就知道你会感兴趣，女生永远无法抗拒这种话题。”
　　徐真真满脸得意，连忙拿出手机搜出那张图递给她看，“你看，就是这张……帅不？只可惜他太低调了，很少在媒体面前出现，就只有这么一张侧脸照……哎……怎么越看他越觉得眼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此时的阿禾却愣住了，这张照片上的男人分明就是程誉啊！
　　只是他是什么时候戴起眼镜来了？
　　眼前的程誉是陌生的，阿禾尝试回忆前阵子跟他生活在一起的片段，但想到的东西寥寥无几，回国后虽然跟他住在一起，但是当时没有恢复意识，对生活中他没有过多的关注，他有没有戴眼镜她都没怎么注意，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戴眼镜的程誉。
　　照片上的程誉西装革履，好像在回答记者的问题，整张照片焦点是他，他表情非常自信，眼睛散发着光芒，那副金丝眼镜让他增添了几分儒雅和成熟……男人的气质。
　　“真真，你说这软件是他开发的？”
　　“是啊，听说他当初开发软件的初衷就是为了找他失踪的女朋友。”
　　“这个软件叫寻觅……”阿禾喃喃自语。
　　不一会，她眼眶开始有点模糊，回想起那个和他在北城逛街的夜晚。
　　那天晚上她和他走丢了，程誉靠他软件的定位功能找到了她。
　　“程誉，谢谢你找到了我。”
　　她问，“程誉，要是我真的走丢了，你会怎么办？”
　　他当时坚定地说，“找，我会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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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国，他找到失心疯的她时，无措得像个孩子……那时她不懂这份寻找的思念到底有多深。
　　后来恢复意识后，过去痛苦的记忆袭来，对程父，对他，她都带有怨恨。正如上次离别时程誉所说，她介怀五年前他没有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尤其是作为她的男朋友。
　　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
　　在漫长的五年里，有这么一个人一直惦记着自己，在所有人都默认她死亡的情况下，他像一个时间记录者，执意把她留在过去的时光里，默默研发他的软件，履行着他说过的诺言，最后真的通过他的软件找到了她……
　　徐真真没有发现阿禾的情绪，继续絮叨着，“太羡慕他的女朋友了，世界上能有这么一个人惦记着自己，应该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吧，也不知他的软件找到她了没有……”
　　“找到了……他找到了……”阿禾呆呆看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旅客，轻轻回答她。
　　徐真真这才发现阿禾的不对劲，再看她时，才发现她双眼通红，“怎么了，阿禾？”
　　“他就是程誉啊……”
　　“什么？你说……他就是你那个男朋友？”
　　徐真真有点不可置信，妈呀，故事的女主角就在她身边！
　　不怪她认不出程誉，因为那时在宿舍见到的程誉正在他家庭破碎，爱人消失，情绪最低落憔悴的时候，对比照片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她认不出也不奇怪。
　　徐真真连忙着急地推推她，“那你还走什么啊？赶紧去找他啊，要是有个人这么对我，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开他的手了！”
　　阿禾摇摇头，笑得悲凉，“如果之前对程家还有什么怨恨，在这一刻我都放下了，真的……所有的怨恨和介怀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决定跟过去讲和……讲和的结果就是，对他……我也算真正放下了，不再去招惹他，之前以为两个受伤的人没必要绑着彼此的伤口一起过，然而更现实的问题是，五年里，我停滞不前，而他已经成为我遥不可及的那种人了，他身边……值得更好的人。”
　　徐真真一脸惋惜，感受到她语气里的一丝自卑，无奈地看着她，只可惜她不是当事人，“他爱你就够了呀，就这样错过了他你会后悔的，你真的想清楚啦？”
　　阿禾点点头，但她此时微微哭红的双眼却令人十分心疼，徐真真明白，真正放下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两人一时无语，过了一会，阿禾的火车时间就要到了。
　　上车前，徐真真上前拥抱住阿禾，“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支持你，阿禾，你接下来都会顺顺利利的，经历过那么多灾难，上天会用福报补偿你的。”
　　“谢谢你，真真，你也要好好的。”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阿禾深深回望所有的一切，彻底跟这个生活多年的城市告别。
　　再见了，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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