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举目皆惊。
　　刹那间，整个庭院里鸦雀无声。众奴仆先是惶恐地面面相觑，寻找声音的来源，紧接着抬头望着羌裕，瞠目结舌。负责审查的掖庭令也有些不知所措，竟然忘了吩咐人上去立刻抓捕她。
　　连刘彻都有些愣了，望着羌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也说不出来了。
　　只有倚靠在床榻上的独孤稔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转头向床榻内侧，不再看羌裕一眼。只有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潸然滑落。

　　掖庭令官终于回过神来，一声怒喝，“来人，把她押到永巷的刑室去，严刑拷打，要她彻底交代，为什么要毒害独孤美人和她腹中的小皇子？”
　　几个虎背熊腰的嬷嬷冲上来，把瘦小的羌裕死死压住，只听见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为首的嬷嬷知道此事严重，刘彻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啪啪几个耳光打下去，羌裕的脸立刻肿胀起来，嘴角也溢出了鲜血。
　　但一直很娇弱的羌裕却一声不吭咬牙忍着，只是低着头，不敢再抬头看独孤稔一眼，任由那几个嬷嬷把她拖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水米未进，还心惊胆战的独孤稔听到掖庭令官前来通报，“贱婢羌裕承认是她给美人的茶水中下了堕胎药，可却不肯说为什么。”
　　刘彻一直坐在采薇榭里等着消息，余怒未消，厉声道，“严刑拷打！”
　　掖庭令官躬着身子听令，答道，“已经严刑拷打了，她已经晕过去两回了。再打，恐怕不行了。”
　　刘彻的火气又直冲上来，“怎么不行？把她凌迟了，骨头一块块拆下来，看她招不招？”
　　掖庭令官正在为难，独孤稔从床榻上挣扎着坐起来，微弱地说，“皇上，让臣妾来亲自审问她。”

　　“你？可你这身体……”刘彻不以为然。
　　独孤稔起初愤恨痛苦不已，兼之身体余痛未消，无心无力去思考。但太医竭尽全力给她用了最好的补药和止痛药，加上她素来身体还好，一个时辰过去，疼痛已经基本消失，只是下面依然流血，但也愈来愈少。此时她的头脑才清明些，回想这件事，觉得十分蹊跷。

　　等到掖庭令官来报，羌裕咬牙不讲原因，她就知道羌裕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恐怕个中缘由绝不简单。也是因为她平素太相信羌裕的为人，所以不愿她再多受痛苦折磨。所以开口干预。
　　她摇了摇头，说，“皇上，或许有些闺阁心计，不是严刑拷打能问出来的。不如让臣妾见她一面，或许她肯说出真话。倘若还不行，再按皇上的法子吧。”

　　刘彻平日里是不由人驳回他的意见的，但这次独孤稔却是最大的受害者，心里怜惜她，知道她愤恨异常，若不亲自审问，必定不能了却心中死结。所以点头答应了。
　　掖庭令官于是按照吩咐，把羌裕又带回了采薇榭里，把她扔在独孤稔寝宫的门口。
　　独孤稔知道有外人在，羌裕必定不肯说实话，于是说道，“你过来。”
　　只听得一阵铁索叮当，浑身血迹斑斑、几乎没有人形的羌裕艰难地翻过了寝宫的门槛，爬了进来。

　　此时刘彻已经回宣室殿更衣准备上早朝去了。独孤稔让云绡飞琼等人也都退下，让她们关上了寝宫的门，都在外面和掖庭令官一起候着。侍女们起初不肯，唯恐羌裕再伤害独孤稔，于是又把她身上的铁索缠得紧紧的，几乎勒断她的骨头，这才退了出去，掩好了门。

　　寝宫内刹那寂静下来，连羌裕急促的呼吸声都分明可闻。
　　独孤稔倚靠在床榻上，淡然问，“难道此时，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羌裕抬起青肿的脸，望向独孤稔的目光依然带着孩子般的眷恋，她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姐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你要杀要剐都可以……”

　　她好像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爱撒娇爱依赖她的小妹妹；如果不是她自己亲口承认，独孤稔死都不相信，这孩子转身就给她下了堕胎药，而且在严刑拷打时还不屈服。
　　“我要一个解释。”独孤稔轻轻地说，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下腹，那里已经空了，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两个时辰前，永远离开了她温暖的身体。而眼前，是她视为至亲的姐妹，却是残害她孩子的凶手。

　　羌裕抹了一把眼泪，肃然抬头。她知道，这一场见面，即是诀别。有什么话，爱的恨的，都该交代清楚了。她从未想象过，平日里怕痛又胆小的自己会如此冷静地面对命运和生死。

　　“姐姐，我曾经问过你，如果你生下了小皇子，你还会不会回楼兰去。”她的声音忽然沉静下来。
　　独孤稔心中刺痛：羌裕的确问过这个问题，可她避而不答。因为那时她根本没想过以后怎么办，她对命运所有的彷徨茫然都被即将为人母的巨大惊喜冲刷掉了；她决定不管不顾，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考虑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甚至无视了阿末和南宫诀的潜在威胁可能会对她和孩子不利。

　　“可即使我为了孩子不回楼兰，那又如何呢？”她忍不住斥责，但心中却发虚。
　　果然羌裕笑了起来，“姐姐，你看，你还没等孩子出生，就改变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如果你仅仅是为了孩子不回楼兰也罢了，可如果汉帝要你为了孩子灭了楼兰国呢，你会不会去做？”

　　“我怎么会那样做？”独孤稔反驳，“楼兰有我的母亲，我的族人，我的同胞，我怎么会让汉帝灭了楼兰国？”
　　“是吗？”羌裕却不为所动，“那如果汉帝以你儿子的前途和荣华富贵为条件，让你告诉他，楼兰国有多少兵力，军队布防如何，男人是否善战，百姓以什么为生……你都会告诉他吗？如果他承诺你灭了楼兰国后，让你的儿子继承大汉的瑰丽江山，你会和他达成交易吗？”

　　“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独孤稔打断了她的话，“你做了这些种种根本没发生的设想，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了？”
　　“这些难道绝对不会发生吗？”羌裕的语气忽然变得尖锐了些，她看穿了独孤稔步步退让的犹疑。

　　“姐姐，我们自从来了长安，经历了多少事，你应该还记得。”羌裕接着说，“即使在未央宫里，女人们也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在明争暗斗。你该还记得，安丰姐姐为什么会死：是卫子夫把她打死的，就因为卫子夫怕她影响到太子殿下的前途。所以啊姐姐，难道你将来就不会卷入这样的后宫斗争中，从而牺牲楼兰吗？”

　　独孤稔惊呆了。
　　她万万没有料到，羌裕字字句句一针见血，刺中了她心中隐藏起来的不安。
　　她曾经模模糊糊地想到，或许孩子出生后，她要面对更大的压力，周旋在大汉、匈奴和楼兰之间，可她打算为了孩子，无论如何都会一力承担。没想到羌裕半路下手，彻底覆灭了她的计划。或许羌裕说的对，独孤稔的确是会为了孩子而不顾一切的，很难说她将来会不会无视楼兰国的利害，像卫子夫那样让一切都为孩子牺牲。

　　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羌裕在地砖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姐姐，作为姐妹，我对不起你，害你失去了你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可作为楼兰人，我只想为了祖国除去一个会让你倒向大汉的障碍。我为国家问心无愧，但我一定为你的孩子偿命。无论用什么样的酷刑，只要能让姐姐解了心头恨，我都愿意承受。谢谢姐姐，从离开楼兰开始，一直照顾我，关心我。妹妹无以为报，这身上的一块肉一块骨头，都拿去吧。”
　　她转身往外爬，带动铁索叮叮当当地响。

　　独孤稔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溢满泪水。面对羌裕的质问，她无以作答，也不必要再作答。只是她心中很痛很痛：她的姐妹，杀了她的孩子，又要为她的孩子抵命，她一下子，失去的是两个亲人。
　　脑海中却飞掠过一个疑虑，她知道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喊道，“且慢—你从哪里弄来的堕胎药？”

　　羌裕正要用头去撞击寝宫的大门，听到问话，愣了愣。
　　只这一瞬间，独孤稔心念电转，灵犀顿生，不再犹豫，单刀直入逼问，“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阿末的男人？”
　　羌裕刚刚挺直的腰身软了下来。

　　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独孤稔恍然大悟：难怪自从她怀孕以来，阿末并没有再纠缠她要情报；可他并没有死心，而是转而引诱少不更事的羌裕。以羌裕天真直率的性格和头脑，如果不是有阿末在背后搞鬼，根本不会想到让她堕胎这种下作手段。

　　心中的懊悔如滔天浪潮吞没了她。她太大意了，她明明知道阿末是潜伏在她身边的一条狼，居然忽略了这条狼不是只啃她这块肉的。一条狼饿极了，就会饥不择食地攻击所有无辜的人。

　　可是羌裕开口了，语气依然冷静，“姐姐，你不必费心替我开脱了。我认识的人，是可以为了祖国楼兰付出一切的死士。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决定亲自给你下药，以免连累到其他人。何况，我爱他！”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以头撞开了寝宫的大门，一束刺耳的阳光照射进来。

　　“不，羌裕，你不知道，其实我——”独孤稔在她身后喊道，几乎要说出自己为了保住楼兰同胞出卖大汉情报的内情。
　　但寝宫的门已经打开了，门外一群侍女和掖庭令官都候着，把她的冲动生生逼回了喉咙里噎着。她目送着羌裕瘦小的身影，融入了那道刺眼的日光中，像一滴寒露，被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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