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

　　月亮仿佛是被打碎在碗里的生鸡蛋的蛋黄，滴了几滴猩红色的染料，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彩。天空中渐渐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的乌云，在风的吹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掠过人们的头顶，月光变得晦暗不明，空气也变得浑浊不清，道路两旁的酒旗不停地抖动着。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路两边的照明灯笼里的烛火闪了一下，变成了诡异的蓝紫色，野狗野猫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发出撕心裂肺一样的喊叫。
　　七月十五到了。
　　寂清让眯了眯眼睛，瞳孔顿时变成了淡紫色。方才还空荡荡的大街上此刻却是摩肩接踵的景象。许多孤魂野鬼脸色铁青地四处游荡。黑白无常身后拷着一排刚刚死去的魂魄，老人神态安详地跟在最后面。
　　黑白无常向着寂清让走了过来，弯下了腰。
　　“谢必安。”
　　“范无救。”
　　“参见天神。”两个人齐声行礼道。
　　寂清让没有多说，简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搜寻着蜚的踪迹。
　　这时，等待已久的安思远也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一边查看四周的动静，一边检查着自己是否有所遗漏。
　　“我师父呢？”寂清让朝安思远身后看去，并没有发现寂无意的身影，不禁有些疑惑。
　　安思远无奈地说道：“莫梨睡去了，只剩下小白姑娘一人，说是害怕，我就让寂无意留下保护她了。”
　　寂清让有些难以置信，说：“怎么，为了保护小白姑娘，就忍心放着你的安危不管？”
　　“反正有你看守，区区一个蜚算不了什么，如果我受了伤，你就死定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安思远冲着寂清让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寂清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又立刻垂了下去，说道：“我可担待不起，还是我保护小白姑娘，让他来保护你的好。”说着，寂清让就迈步向屋里走去。
　　安思远慌忙拦住，低声说道：“别，好不容易我能单独和你出来，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呢。”
　　“什么话？”
　　安思远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还不是和你师父有关的事，他最近都……哎……等我解决了蜚再说吧。”
　　寂清让点了点头，严肃认真地指向南边，说：“我闻着气味，蜚应该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你顺着这条路走应该很快就会遇到他。我再说一遍，你过一会儿只要用符咒贴到他的眼睛上就可以将他收服，战斗过程中尽量不要触碰到他的身体，否则也会感染上疫病。还要注意他头上的角，不要被顶到，知道了吗？”
　　“我之前还以为神仙都是不会生病的。”安思远低声报怨道。
　　“当然会啊，会生病会死，我师父前些时候不就感冒了嘛，只是可以用法力治愈而已。”寂清让轻声解释道，继续叮嘱道，“你也不能只看着蜚，要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现在鬼门大开，什么厉害的角色都有可能出现，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安思远吸了吸鼻子，用手肘捅了捅寂清让，语气轻柔，略带撒娇地说：“帝江，你一定要保护好我，不要发呆愣神，看我有危险了立马冲上来，不然我这条小命可就要断送在这里了。”
　　寂清让笑着点了点头，安慰道：“你要是实在害怕就算了，积攒功德的机会有的是，不差这一天。”
　　安思远摇了摇头，说：“迟早要迈出这一步的，早死早超生。”
　　寂清让拍了拍安思远的头，轻声道：“去吧，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安思远这才放下心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着蜚的方向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她又有些害怕，四周只能听到她自己的脚步声，不由地转过头来，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寂清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安思远只好安慰自己，别的仙家孤身一人也要积攒功德，自己还有上古天神作护卫，收服一个蜚还是绰绰有余的。即便是受了伤患了病，他们师徒俩也一定会解救自己，所以根本无需害怕。只不过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她总觉得将自己的性命安全托付给别人本身就是一件不靠谱的事情，如果寂无意和寂清让不愿意呢？如果出现他们也挽救不了的意外呢？
　　这样胡思乱想着，安思远觉得今晚的风更加阴寒了。
　　寂清让说的没错，蜚的确在南边，正沿着街道独自行走着，路过的地方草木一一枯萎。走得十分缓慢，看起来却十分劳累，不停地喘着粗气，每走几步就停下脚步大口呼吸。因为他身带疫病，妖魔鬼怪都自觉躲避，离得他很远，再加上他白色的头在黑夜中十分显眼，使得安思远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他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硕大，皮肤看起来就很坚硬，浮图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为了稳妥起见，安思远屏住呼吸，蹲下身子，贴着墙壁慢慢靠近。
　　蜚看起来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一味的走走停停，像蛇一样的尾巴左右摇晃着，头上的两只犄角发出令人胆寒的白光。
　　寂清让说过，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必须要趁其不备尽快念咒，将符印贴到他的眼睛上。保险起见可以先用令旗画地为牢，短时间束缚住他。
　　安思远越走越近，看着时机差不多了，手中快速结印，身后的令旗立刻飞了出来，从一个化身为十个，飞快地向着蜚窜去，在蜚的四周围了一个圈，不停地旋转着。
　　蜚意识到了危险，抬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用力冲撞着令旗。安思远立刻跑上前去，刚想念动咒语，远方突然传来风声，一个体型庞大的黑影朝安思远快速飞了过来，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还好安思远反应迅速，立刻逃到一边，躲开了这次冲击。那个黑影落到地上，因为惯性向前俯冲了一下，地面上被砸出几个凹痕。他看起来十分兴奋，不停地扑扇着长约五丈的翅膀，像老虎一样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细长的牙齿来。浑身布满了黄色的绒毛，尾巴用力拍打着地面，整个身体比城门还高，是蜚的几十倍不止，安思远不得不伸直了脖子才能勉强看到他的头。

　　那怪兽没有犹豫，又一次发动猛攻，向安思远狂奔而来。
　　恐惧瞬间遍布全身，安思远彻底慌了神，不自觉地咽了几口口水，她很想逃跑，两条腿却想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只能闭上眼睛大声喊道：“清让！”
　　即将触碰到她的凶兽突然弹开，两只硕大的翅膀卷起猛烈的狂风，安思远差点摔倒，还好有一只手稳住了她。
　　“收服穷奇是个大功徳，要还是不要？”寂清让熟悉而又清朗的声音传来，让安思远瞬间安定下来。
　　“穷……穷奇？”
　　她有些结巴，不敢相信穷奇会出现在这里。
　　穷奇看到寂清让的瞬间也愣住了，不过他很快摇晃着脑袋，兴奋地跳跃起来。一个转身，化成了一个与寂无意年纪身材都差不多的男子，长相却和寂无意完全相反。要说寂无意的五官都是恰到好处的让人舒服，他就是张扬的让人感到不适。他脸的每一个部分都棱角分明，眼睛锐利，嘴角却带着似笑非笑的得意，穿着一身黑衣，和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好久不见。”他看着寂清让笑着说道，走路像是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两只手也不闲着，一会摸摸头，一会四处乱指，一会又插在腰上，或者放到胸前，“你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啊。”
　　寂清让没有理睬，他们的确是很久不见了。穷奇手段残忍，喜食脑髓，有的人会将他列为四大凶兽之首，寂清让刚刚和寂无意结成师徒关系时曾经和他有过短暂的接触，但并不相熟。
　　“很冷淡啊，这么长时间不见，怎么对我这么凶呢？”穷奇摇晃着身子向寂清让走来。
　　安思远不由得退后了几步，穷奇似乎很满意看到安思远害怕的样子，嬉笑着停了下来。
　　寂清让又低声问了一遍：“要还是不要？”
　　安思远害怕地摇了摇头，她还不想为了功德把命都弄没了，反正也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蜚……只要蜚……”她轻声回答。
　　“那你去吧。”寂清让侧身给她让开位置，安思远回犹豫着看了看寂清让，寂清让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去收服蜚。安思远赶忙跑了过去，还好蜚并未冲破令旗。
　　“这个女子是谁呀？”穷奇突然弯下腰，对着地面问道。
　　寂清让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他。
　　“你再不理睬我，”穷奇左右摇晃着屁股，突然抬起了头，面露凶狠地说道，“我就要吃了她了。”
　　寂清让坐到地上，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开口说道：“你变回原形吧，我稍微有些冷。”
　　穷奇再次露出怪异的笑容，他轻轻抬起右脚，狠狠地跺到地面，地面瞬间开裂出一条的裂缝一直向着寂清让蔓延，寂清让若无其事地拍着衣服上的灰尘，仿佛没有看到一样。这时，他脖子上的玉葫芦再次化作了剑的模样，立在寂清让身前，挡住了缝隙的延伸。
　　“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讨厌。”穷奇也盘腿坐了下来，像孩童一样左右摇晃着。
　　“变啊。”寂清让没有接话，继续催促他变回原形。说句实话，虽然穷奇化作人身长相很普通，寂清让却很喜欢他的原形，遍布全身的绒毛躺起来异常的柔软舒服。
　　穷奇的身子僵了僵，停止了摇晃。他弓起身子，手放到地上，向寂清让爬了过去，寂清让也没有躲，静静地看着他爬到面前。
　　“你身上好大的血腥味。”寂清让皱了皱眉，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给穷奇戴到了脖子上。
　　穷奇沉默了片刻，突然张开嘴对着寂清让的脖子咬了下去，牙齿却穿透了他的身体，什么都没有咬到。尽管如此，穷奇还是用力啃着，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坐下，聊一聊。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寂清让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穷奇仿佛没有听到一样，甚至伸手奋力撕扯着寂清让的身体。
　　“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寂清让叹了口气，转身去看一边的安思远，蜚因为忌惮寂清让而乖顺了许多，没有敢伤害安思远。
　　穷奇有些累了，蹲坐下来耷拉着头，捡起地上的石子向寂清让身上扔过去。寂清让却毫不在意，依然是混沌之身，任由石子穿透他的身体，眼睛紧盯着安思远。
　　“这样收服蜚能有功德吗？”寂清让皱了皱眉，侧着头问穷奇，“感觉她也没有发挥什么作用，不会记到我的身上吧？”
　　“功德？”穷奇恍然大悟，冷笑道，“你们还真是闲得无聊，想升仙籍怎的？”
　　寂清让没有回答，用手拍了拍穷奇的头，说：“我们打一架，我假装输了，你把我关起来。”
　　“干嘛？”
　　“让蜚以为我受困了，他才能安心对付安思远。那样安思远收服了蜚，功德才会记到她的头上。”寂清让解释道。
　　穷奇用力甩了甩头，不满地叫嚷道：“怎么困你？反正你都能透过去。”
　　“我不变成混沌不就好了，就用承影剑挡着，反正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做个样子就好，你快点。”寂清让催促道。
　　穷奇冲着寂清让连“呸”三声，翻了个白眼，不满地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送你香囊，礼尚往来。”寂清让指了指他脖子上的香囊。
　　穷奇面无表情地看着寂清让，一动也不动。他将身体缓缓向后仰，最后平躺下来，同时将双腿伸直指向天空，又缓缓放下。
　　“我给你买糖吃。”寂清让补充道。
　　四大凶兽的饮食口味在这方面惊人的一致，甜食是他们的致命毒药，寂清让自己对此也难以自拔。
　　寂清让不等穷奇答应，突然出手。两个人打了百十来个回合，寂清让觉得差不多了，对穷奇眨了一下眼睛。
　　他侧过身子，用手拄着头，面对着寂清让轻轻打了个响指，瞬间有无数的铁刺紧挨着从四面八方向寂清让冲了过去，承影剑立刻将周身剑气围成一个正方的围墙，安全地把寂清让罩了起来。
　　“好无聊啊，这得打到什么时候？”穷奇将两条腿弯了起来，右脚踩在左脚脚踝上，两条腿像是蚌壳一样一会张开，一会闭合。寂清让也无奈叹了口气。
　　穷奇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袋子，里面放着一个糖麻花，问寂清让：“你要不要吃，上面有芝麻的。”
　　寂清让点了点头，施法接过了穷奇的半个麻花，两个人一人一半，安静地吃着。
　　“你能不能凶一点，不然蜚也不会相信。”寂清让看到蜚偷偷打量着他们，虽然招式凶狠了一点，但还是很谨慎。安思远更加谨慎，前进一步后退两步，僵持不下。
　　穷奇瞪了寂清让一眼，起身用力踢了他一下。
　　另一边，小白和寂无意更是无聊，只能静静地坐着，彼此都没有说话。小白并不是害怕，她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莫梨，甚至担心莫梨会偷偷跑出去，趁她不注意在水里下了迷药。即便是这样小白也没有掉以轻心，让寂无意在一旁陪她一起看守。
　　寂清让并没有拆穿她，过了许久，突然轻声开口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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