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庆祝皇帝陛下巡视归来的晚宴在圣瓦伦丁宫举行，洛法认为我“一定”要陪他出席，所以我不得不去到康帕斯一趟。
　　礼服很合适，但是胸前镶了一朵大红的玫瑰，让我觉得有些刺眼。时间已经不够送回去改，所以我提前出发找人做修改。走出裁缝店的试衣间，却看到坐在外面的洛法，手里百无聊赖的玩弄着什么东西。看到我出来，他站起身，慢慢打量我一遍，晶蓝的眸子一闪，眉梢挑起来：
　　“很美。你应该让亚德看看的，他很喜欢你穿漂亮衣服。”
　　“谢谢。不过如果你以后能少教他评价女人的外表，我会更感谢你。”
　　洛法扬眉微笑：
　　“他早晚会变成一个男人，作为父亲，我有职责教导他成长——我觉得你胸前的胸针如果换成红色更好，你比较适合红色，雷娅。”
　　“可是我不喜欢红色。我们走吧。”
　　侍女站在一旁，弗兰迪也在门口侍立，洛法却忽然从我身后勾住我的腰，低低的笑一声：
　　“等一下。”
　　温热的呼吸近在耳畔。
　　还没来及避开，他拉住我的手，垂眼将一枚银色戒指滑到我指上：
　　“这个你忘记戴了。戒指。”
　　手还没有松开，他侧过脸，浅浅的吻落到唇角，意似撩拨。
　　我尴尬的抬头看看门口一脸“我什么也没看见”表情的弗兰迪，抽回手看看戒指，小心退一步：
　　“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圣瓦伦丁了。”
　　“你先过去吧，”洛法收回手挽住我的手臂，“我要绕路先到议会厅见一个人。圣瓦伦丁见。”
　　我侧脸看他一眼：
　　“没有别的事吗？你——专门来给送戒指？”
　　洛法笑笑：
　　“你希望我陪你一起过去？”
　　“不必。”我摇摇头，“是不是边境又有什么事？不然你不必亲自跑一趟的。”
　　街上已经亮起金色的灯，月色如灼，透过低云。洛法没有答话，径直走向停在门口的车亲自拉开车门，然后勾起一侧唇角：
　　“雷娅夫人，你真的不如我们的亚德王子更可爱。”
　　他关上车门，大步走向自己的车。

　　圣瓦伦丁一切如往，不过由于莉莉娅的缘故，变得更华丽了些罢了，大厅里的柱子变成了金色，中央的舞池铺砌着金色方砖。中间的那道水流上架起了水晶玻璃阶梯，然后用一道道淡紫色水晶屏风隔开。大厅顶端悬着无数盏大大小小的水晶灯。
　　正是洛法所谓的，“莉莉娅风格”。
　　而莉莉娅似乎特别喜欢水晶。
　　众所周知，德普斯二世陛下的新任情妇是古洛奇的女儿，莉莉亚•索罗斯伯爵小姐。同时，作为索罗斯伯爵的养女，她还是联系洛法和索罗斯伯爵之间的重要人物，也是康帕斯社交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相比已经成为明日黄花的克伦瓦公爵小姐，莉莉亚显然是聪明多了。根据我从各种报纸上的消息得出的结论，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她在康帕斯的舆论影响力仅次于德普斯二世皇帝陛下和他的儿子亚伯特•沙恩皇子，排在第三位。
　　至于有关一直“隐居”在波嘉别墅的霍布斯皇后，或者众人口中所称的“公爵夫人”的消息——我不知道洛法用了什么手段压制舆论，总归在报纸上有关我的消息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作为洛法陛下和亚伯特王子的陪衬，偶尔在报纸上露一下面。
　　当然，前提是我从来不看哈德斯的报纸。

　　圣瓦伦丁并没有变成是莉莉娅的住所，但是她现在确实是这里住的最多的女人，与皇室有关的宴会或者舞会，也几乎有一小半都是她经手的。
　　我在楼上洛法的书房里慢慢喝着那杯快凉了的茶，翻着当天的晚报。报纸上以小道消息居多，涉及最多的是对今晚出席宴会人物衣着打扮的猜想，莉莉娅的最新扮相，亚德小皇子是不是会出席，以及洛法•德普斯二世陛下可能会邀请谁跳第一支舞……
　　刚喝完一杯茶，门被推开，洛法走进来，顺手抢过我手上的报纸，言行与身上的黑色晚礼服丝毫不相称：
　　“在看什么——哈，他们比我都关心我会请谁跳舞，真不知道我该不该按他们写的这样去做，免得这些报馆明天要关门。”
　　“不妨从另一方面看，由此可见，陛下仍然是康帕斯最受欢迎的男人——茜迪，帮我倒杯茶，谢谢。”
　　侍女走过来拿起茶杯；洛法闪开一步，笑着摇头：
　　“我还以为现在我排在第二呢，亚德似乎更受欢迎。我都有些嫉妒他了。”
　　“陛下，请务必记住您已经三十岁——”
　　何况他应该知道，有多少女人讨好亚德，是因为冲着他。洛法在女人堆里的行情一直很好，而且是随着他年龄和魅力的增加，越来越好，即使他已经结了婚。
　　不过谁都知道，他的婚姻，也只是一场政治联姻。
　　“雷娅夫人，也请您记住，你还不到二十七岁。”他截住我的话，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茶递给我，转头看看时间，“时间快到了。我们该下去了。”
　　时钟敲响，我挽住洛法的手臂走出书房，往通向大厅中央的楼梯走过去。刚踏上楼梯红色的织金地毯，洛法向下望着大厅，忽然微笑着侧过脸在我耳边低语一句：
　　“刚才差点都忘记跟你说——边境的密报，洛克国王似乎有意要邀请哈德斯和玛蒂在边境会面——或许克纳斯这次是想玩真的了。”
　　我抑下讶异，勉强微笑着。
　　要不是因为面对着楼下大厅里众人，我几乎要抬脚踹他。虽然已经习惯了他每次谈及正事都是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还是有些怀疑，他故意在此时说出这么惊人的消息，是不是为了让我当众出丑？

　　第一支舞曲前奏乐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洛法身上。他微笑着看着大厅，压低了声音说的不着痕迹：
　　“你不想知道我要邀请谁跳第一支舞？”
　　“我在想，亚德现在上床睡觉了没。”
　　“我跟你打赌，他还没睡。”
　　边说着，洛法拉起我的手。
　　我掩饰住惊讶，提起裙裾，随他缓缓走进大厅中央的舞池。
　　周围响起还算热烈的掌声。
　　洛法脸上的笑容几乎是欠揍：
　　“想不到吧？”
　　“确实没想到。”
　　舞步翩翩。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跟洛法跳舞了——第一次，是在婚礼上，也是在圣瓦伦丁宫的大厅里。
　　只是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水晶玻璃和水晶吊灯，晃得我眼晕。
　　“你看起来有些沮丧？”
　　“还好。你知道很多人都在那你打赌吧？”
　　“是关于我会在舞会上邀请谁跳舞？听说赔率是一赔五。”
　　“差不多。”
　　“为什么说起这个？”
　　“我买了注。现在全赔了。”
　　他脚步不停，唇角扬起：
　　“你买的是谁？”
　　我撇开目光，看看不远处一个身影：
　　“博科瓦小姐。”
　　“你应该事先问问我的。”
　　“算了吧，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向来虚虚实实。”
　　一曲将终，我放松搭在他肩上的手，脚步刚滑向金色地板的舞池边缘，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忽然熄灭。
　　大厅里扬起一片惊讶的叫声。
　　我下意识抓紧洛法的手站稳，只看清大厅角落的小水晶灯仍然亮着。
　　洛法竟然还在笑：
　　“别怕。”
　　灯忽然亮起来，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餐厅方向。一只一人高的蛋糕被缓缓推出来，直到大厅中央，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亚德从蛋糕后面跳出来扑向我：
　　“妈妈生日快乐！”
　　我的天使。
　　半路他被洛法拦住抱起来，只能伸出手搂过我的脖子亲一口：
　　“生日快乐，妈妈，我爱你！”
　　我接过餐刀，在蛋糕上切一刀。洛法侧过身，微笑的脸缓缓贴近，在我唇上轻轻一吻。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快的音乐响起，众人融入舞池。洛法抱着亚德，亚德拉着我的手臂，走向大厅深处。
　　“其实我原本想今天邀请你跳第一支舞的，”亚德喋喋不休的，“但是父皇说如果我事先出来，你就会知道了。我也觉得给你一个惊喜比较好。你喜欢那个蛋糕吗，妈妈？”
　　“喜欢，但是我更喜欢你，亚伯特将军。谢谢你，和你的父皇。”
　　我一路保持着微笑。
　　坐在帐幔下的红丝绒座椅上，触目所及的璀璨华丽的灯光，照耀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身在看似欢乐的地方，我竟然好像也被刚才热烈的气氛感染了些似的，心底涌起一点宁静的悸动。
　　仿佛许久以前，在一个欢乐小镇的夜晚，那里也有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在笑，平静祥和的不似这个世界应该有的。
　　那仿佛已经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久远到我几乎想不起来。
　　“雷利亚夫人送来了礼物，我让她们放到你的房间了。”
　　洛法斜靠在椅上，一边帮亚德整理衣服，一边回头说话。
　　“谢谢。”
　　洛法抱着亚德起身，一下把他抛起来又接住：
　　“要感谢亚伯特殿下。我们策划了很久，要不是他这么聪明瞒着你，就不会有惊喜了。亚伯特万岁！哈哈！”
　　两人闹成一团，引来大厅中央瞩目的目光；更多的人则是无视，因为几乎全世界的人早都知道，德普斯陛下疼爱皇子亚伯特到什么地步。
　　其实真正的事实是，尽管洛法仍然风流韵事不断，但是由于他对儿子异常的关爱，竟然所有人都开始称赞他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包括之前经常非议他“太过风流”的那些人。
　　因为据说评价一个男人的最重要标准之一，是看他是否疼爱孩子。
　　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到底有多荒谬，要看了康帕斯的报纸才知道，尽管我也觉得他对亚德确实疼的过分。

　　兴奋了一晚上的亚德终于开始在我怀里打瞌睡。
　　晚会是以他的名义举行的，洛法不可能这么早离开，何况晚会之后他还有事务要处理。我抱起已经睁不开眼的亚德，远远冲他打个招呼，转身从侧门走出大厅。
　　早有人等在门口，接过亚德往车上走。侍女递过披肩，我正要转身，背后有人出声：
　　“夫人。”
　　刚才晚会上洛法做的那么招摇，我就知道，响雷过后必有大雨。
　　在这种场合坚持叫我“夫人”的人并不多，一个是克伦瓦，另外一个应该就是博科瓦小姐了。我微笑着转头，看看一身白色晚装的博科瓦：
　　“博科瓦小姐。”
　　那么年轻的脸，她也不过刚二十岁，身段苗条优雅，金褐色卷发白皙皮肤，尤其是那双碧蓝色深眸和翘卷的眼睫，形状像极了狐狸，却又带着天然的清澈。
　　不愧是康帕斯第一美女。
　　若非长的漂亮，她也不会这么自信。外貌向来是女人最大的本钱。看她紧抿着唇，我几乎能猜出她要说什么话。
　　“陛下会爱上我的，我知道他喜欢我。”
　　果然。
　　她难道不知道，只要看一眼，全世界所有的男人都会喜欢她吗？
　　我只能微笑：“我也知道。我也喜欢你。”
　　“我不稀罕皇后的位子，”她盯着我，扬高了脸，“那个位子，任何一个对陛下有用的女人都能坐上，我要的是陛下的心。他会爱上我的。”
　　“我知道了，那么，祝福你。晚安，博科瓦小姐。”
　　我向她摆摆手，提起裙裾转身，关上车门，还看见她站在侧门。
　　只有这样年轻的小傻瓜才能爱的这么奋不顾身。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莉莉亚，只怕这个博科瓦早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对付起女人来，莉莉亚向来心狠手辣。
　　她真的很年轻，也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通往城北的门前一阵子被动乱的流民炸坏了，车子只能从东门绕出去。亚德靠在我怀里睡得很熟，微微的光从窗口透进来，在他脸上留下密长的眼睫的淡影，也映出他额头上薄薄的汗湿。
　　我轻抚过他的颈子，伸手将车窗打开一条缝。
　　柔和的风灌进来，带着薄薄的香气，似有若无。由于动乱频发，街道两侧每隔不远就有卫兵巡逻，皮靴踏在地上笃笃的声音分外清晰。车正经过城东最寂静的街道，再往前就是康帕斯古城。开车的副官循着有卫兵的街道直直往前，经过之处不时有身着军装的年轻人驻步行礼。
　　我顺手抹起额前垂下的头发，拍拍前面的座椅：
　　“莫瑞少尉，在前一个路口左拐，我们从那条古街上过去。”
　　年轻的军官毫不迟疑的转过方向盘，口气却迟疑着：
　　“可是夫人，那条街道前一阵子还住过暴动的流民，恐怕不太……”
　　“没关系，反正有卫兵巡逻。”
　　香气越来越浓。
　　正前方就是康帕斯古城的城门，远远看去古城在月光下一片迷离，城门两侧残破的城垣上攀附着茂密的壁萝，向风中散放着浓郁的香气，再往上，高高的蔷薇枝从墙壁破损处探出来，上面附着艳红的花簇，随风摇颤。
　　而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古城里曾洋溢着这样悠然的香气。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只是因为某个人罢了。
　　车速适时的减慢，莫瑞往外看了一眼，似在感叹：
　　“前一阵子这里炸得硝烟弥漫，可是现在却已经这么平静。瞧那些蔷薇，开的多么茂盛。”
　　“是啊。”我点点头，“我一直都不知道康帕斯古城生长着这么多蔷薇和壁萝。香气太浓了。”
　　“那是因为在之前某个时期——沙贝拉公爵，您知道吧？据说他特别喜欢壁萝和蔷薇，所以他执政的时候，曾经在这里植下很多壁萝和蔷薇。还有那座圣女方尖塔，据说也是他建造的。只可惜暴动的时候被炸坏了一部分。”
　　“是很可惜。”
　　那上面生长着墨绿色的古苔，和翠色的藤萝，还有一个美丽却凄惨的爱情故事。
　　莫瑞喃喃感叹一句：“城都已经死了，草木却还活着，该多寂寞啊。”
　　我不做声的闭上眼睛。是的，有些东西，就是这么执着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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