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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婚宴的喧嚣与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
留下满室的寂静与沉淀在心底的、温暖而踏实的疲惫。
送走最后一位至亲好友,婉拒了苏晴那带着狡黠笑容、明显不怀好意的“闹洞房”提议,
周砚和林溪终于回到了他们位于城市一隅、此刻被夜色温柔包裹、显得格外宁静安详的新家。
窗外,城市的夜景依旧璀璨如星河,霓虹闪烁,车流如织,
但那份遥远的繁华已然与他们隔着一层温暖的玻璃,
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不再具有任何侵扰内心的力量。
屋内,还残留着清晨出门前为婚礼做准备时的些许匆忙痕迹
——一个随意搁在椅背上的备用领结,茶几上翻开的书籍,以及几分喜庆过后特有的、混合着花香与食物余味的、慵懒而满足的气息。
两人换下那身虽然得体却终究带着些许仪式束缚感的礼服,穿上柔软舒适的家居服,
仿佛卸下了一场盛大演出的精致行头,回归到最本真、最松弛的自己。
林溪几乎是把自己“卸”在了客厅那张柔软的羊绒沙发里,
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温柔地拆卸了一遍,又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妥帖地重新组装回来。
一种混合着极致的喜悦、轻微的倦怠和巨大安宁的复杂情绪,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包裹着她。
她看着周砚在开放式厨房里安静地烧水,准备泡两杯安神的蜂蜜茶,
他穿着灰色棉质家居服的背影在暖黄色的餐灯下,显得如此可靠、真实,充满了让她心安的生活气息。
“累吗?”
周砚端着两杯温热的蜂蜜水走过来,递给她一杯,
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微微下陷,带来一种熟悉的依附感。
林溪接过印着简约纹样的白瓷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细腻的瓷壁稳稳地传到掌心,
她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即又诚实地点点头,
最后所有复杂的感受都化作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轻吁:
“累,但是……特别好。心里特别满,特别静,像暴风雨过后月光下的海面。”
周砚理解地低低“嗯”了一声,喝了一口杯中温润的甜水。
一种饱含默契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舒适地流淌,
却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充满了共享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秘密后的那种深沉亲昵。
过了一会儿,周砚放下手中的杯子,杯底与木质茶几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
他转过头,在暖黄的光线下认真地看向林溪,眼神在放松的状态下显得格外深邃,
瞳孔里映着灯光和她小小的影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溪溪,”
他轻声唤她,用上了两人私下里、在极致亲密时才会使用的更柔软的称呼,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
林溪有些诧异,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浓重如墨的夜色,以及远处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
“已经很晚了。”
“嗯,现在。”
周砚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日常的随意,但那平静之下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个……对我来说,很特别的地方。
我想在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对你说一次……誓言。”
林溪的心微微一动,像是被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拨动了心弦。
她没有多问一句“去哪里”或者“为什么”,
只是顺从内心的感应,放下手中温暖的杯子,站起身,将手自然地交到他的掌心:
“好。”
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特意换衣服,
周砚开着那辆熟悉的、如今在林溪眼中已无比顺眼甚至充满归属感的普通家用车,
载着她,平稳地驶入了沉沉睡去的城市夜色之中。
车子先是穿过依旧车水马龙、光影流转的城市主干道,
然后拐入相对安静、路灯昏黄的支路,两旁的建筑逐渐变得稀疏低矮,
最终,车子减缓速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市殡仪馆那庄重、肃穆、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的大门一侧。
夜晚的殡仪馆,与白日的氛围截然不同。
白日里,这里是人世间悲欢离合最集中、最浓缩的舞台,
承载着生离死别的巨大悲痛、匆忙的仪式与无尽的眼泪;
而此刻,万籁俱寂,月光与几盏孤零零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路灯共同勾勒出主体建筑庞大而沉默的轮廓,
巨大的阴影安静地投在空旷的停车场上,使得整个环境显得格外静谧、空旷,
甚至褪去了白日的沉重,透出一种不为人知的、近乎神圣的安宁。
周砚用随身携带的工作门禁卡刷开侧面的小门,金属门锁开启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牵起林溪的手,紧紧握住,带着她一同走了进去。
馆内主体区域的走廊空旷而漫长,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清晰回荡,
头顶是节能灯管发出的、均匀而略显冰冷的光线,将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却又格外空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消毒水那干净却冷冽的气息是基底,
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来自各处告别厅的清冷花香,
以及某种极淡的、仿佛渗入墙壁地面的香烛与悲伤凝结后的特殊气味。
林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呼吸也放轻了。
这不是恐惧,她对他所在的地方从未感到过恐惧,
而是一种即将踏入某个常人罕至、直面无常的神圣秘境的、混合着敬畏、好奇与一丝难以名状的紧张。
她更加用力地回握住周砚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一如既往的、稳定而干燥的热度,那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坐标和锚点。
周砚没有走向他的办公室,也没有转向任何可能存放器械或进行具体操作的功能区域,
而是径直带着她,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走向那个他最为熟悉、也最能代表他职业核心意义与哲学的地方
——那个最大的、承担着最重要告别仪式的主告别厅。
推开那扇厚重的、包裹着隔音材料的深色厅门,
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清冷复杂的混合花香扑面而来,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
厅内没有打开中央那盏巨大的、足以照亮每一滴眼泪的主吊灯,
只有几盏嵌入墙壁两侧的、光线极为柔和朦胧的壁灯亮着,
以及摆放在正前方告别台周边的、数排依旧保持新鲜、在幽暗中静默绽放的白色与黄色菊花、百合花篮和花圈。
巨大的厅堂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无比空阔、高深,他们的脚步声在这里被瞬间放大
,产生轻微的回响,又迅速被那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的寂静所吞没。
这里,是无数人最后一次凝望挚爱容颜的地方,
是眼泪与告别最为集中和汹涌的场所,
承载着人间最沉重的悲伤与最无力的挽留,也凝结着对生命最后的凝视与最深的敬意。
周砚牵着林溪,一步步走向告别厅的正中央,
站在那片平日里站满悲恸亲友的空旷之地,面对着那个此刻空无一物、覆盖着深色绒布的告别台。
周围是层层叠叠、向上延伸的、在幽暗中如同沉默旁观者的深色座椅,它们见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
他转过身,面对林溪。
壁灯的光线从他侧后方打来,在他挺拔的身形和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富有雕塑感的轮廓,
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深沉、肃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性的悲悯与通透。
“白天,在这里,”
周砚开口,声音在空旷高挑的厅堂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庄重的回响,
显得格外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了重量,
“我见证过太多的眼泪,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来不及说出口的爱,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寂静的、隐藏在阴影中的座椅,
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时空,
看到往日里那些依靠在一起颤抖的肩膀、那些掩面痛哭的身影、那些对着冰冷遗体喃喃自语的绝望面孔。
“每一次主持或协助的仪式,每一次静静的告别,都像是在我灵魂上刻下一道印记,反复提醒我,生命的有限、脆弱,和当下拥有的、看似平凡的一切的极端珍贵。”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任何夸张的渲染,
只是在陈述一个他日复一日直面、已然融入骨血的真理,
“在这里,在这个距离终点最近的地方,我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地知道,
所谓的‘永远’,是多么虚无缥缈,多么不堪一击。
没有人,包括我,能真正轻率地、毫无根据地许诺另一个个体‘永远’。”
林溪静静地听着,屏住了呼吸。
心中那份因白日婚礼而产生的极致喜悦、温暖与喧闹,
在此刻奇异地、毫无冲突地与这种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冷静认知融合在一起。
那份喜悦没有被冲淡,反而像是被置于一个更宏大、更深刻的背景之下,
褪去了漂浮的泡沫,变得更加厚重、更加踏实、更加触及灵魂的本质。
周砚重新将目光聚焦在她脸上,那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她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都深深地刻印下来,融入自己的生命。
“所以,林溪,”
他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超越婚礼仪式的、更加个人化也更加神圣的郑重,
“我无法,也不会,在那些喧嚣、祝福和阳光下,
轻易地、随大流地对你说出‘我永远爱你’这样看似浪漫却空洞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在幽暗朦胧的光线里深深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直接与她的灵魂对话。
“但在这里,”
他抬起手,不是像白天那样握住她的手,
而是轻轻捧住她的脸颊,他的指尖带着夜晚和空旷大厅的微凉,
但那动作却温柔、珍重到了极致,
“在这个承载了人世间最多眼泪、最多遗憾、最多未竟之语的地方,
在这个我最熟悉、也最能让我保持清醒和敬畏的地方,
我想对你,也对我自己,再做一次最私密、最郑重的承诺。”
他的拇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她的颧骨,眼神如同最深沉的夜空,包容着一切,也映照着一切。
“我,周砚,愿用我余生的每一个清醒的时刻,
尽我全部的心力与意志,去尊重你独立的灵魂,理解你所有的选择,
支持你奔赴的梦想,陪伴你度过每一个或平凡或艰难的日子。”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沉稳的鼓点,
敲打在寂静得仿佛凝固了的空气里,也沉重地、深刻地敲打在林溪的心上,
“我无法阻止生命本身的无常,也无法预知未来具体的风雨坎坷。
但我可以承诺,只要我还在你身边一天,只要我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
就绝不会让你因为我的疏忽、我的冷漠、我的逃避、或者我的背叛……
而流下痛苦的、本可避免的眼泪。”
他的誓言,没有华丽的修辞,没有浪漫的幻想,甚至带着一丝直面生命残酷真相的冷峻与决绝。
然而,在这特定的、直面生死的地点,在这特定的、万籁俱寂的氛围下,
这朴素的、基于对生命深刻认知和极致负责态度的承诺,
却比任何甜言蜜语、任何山盟海誓都来得更加震撼人心,重若千钧,直抵灵魂深处。
“此生,”
他最后说道,声音低沉到了极点,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以及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我或许无法为你摘星揽月,无法让你免于世间所有的痛苦,
但我绝不懈怠,绝不背叛,绝不让‘我’,成为你生命中最沉重的遗憾和最悲伤的眼泪的根源。”
话音落下,告别厅内陷入了绝对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那些鲜花的幽香在无声地流淌萦绕,只有壁灯那微弱的光晕在努力驱散一小片黑暗。
林溪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无法抑制地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捧着她脸的、微凉的手指上。
但这一次的泪水,与白天的幸福激动截然不同,
是一种被深深震撼、被全然理解、被置于生命最宏大最本质的背景下去珍视和承诺的、滚烫而复杂的洪流。
这泪水里,有感动,有敬畏,有对生命无常的哀伤,更有对他这份清醒而深沉的爱的无尽感激与确认。
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将他最本质的职业体验,将他对待生命最核心的敬畏与态度,毫无保留地、彻底地融入了对她的爱里。
这份爱,不是漂浮在云端的美妙幻梦,而是清醒地、勇敢地扎根于生命真实(包括其终点)的土壤,
在深刻认知了死亡、遗憾与有限性之后,依然选择的、全然的投入、极致的珍惜与不离不弃的守护。
他没有许诺永恒的、不切实际的激情,
他许诺的是永恒的尊重、理解与绝不负她。
这份承诺,因其直面死亡的背景,而获得了超越时间的重量。
这比一万句“永远爱你”,更让她感到一种穿透骨髓的心安与归属。
她用力地点头,泪水更加汹涌,滴落在他捧着她脸的手上,灼热而真实。
她抬起双手,覆盖住他微凉的手背,
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按住,仿佛要将这份承诺烙印进彼此的骨血之中。
她的声音因哽咽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地在这寂静的告别厅中响起:
“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包含了所有的理解、领悟、接纳与毫无保留的回应。
她听懂了他所有未言明的深意,接受了他这份独一无二的、带着生命终极重量与清醒认知的誓言。
这不是浪漫的附和,而是灵魂的共振与交付。
周砚深深地望着她,看到她眼中那全然的理解与信任,
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眼中似乎也闪过一抹极其短暂的水光。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闭上眼,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将这一刻的极致庄重、深沉爱意与生命承诺,
一同吸入肺腑,刻入骨髓,融入自己存在的每一个粒子。
告别厅里,鲜花依旧静默,如同无数双温柔而悲悯的眼睛,
共同见证着这超越寻常世俗定义的、在生命终点之地许下的、关于“生”的最深刻、最沉重的诺言。
这里没有宾客,没有掌声,没有音乐,
只有他们两人,和这弥漫在空气中的、对生命本质与爱情真谛最极致的敬畏与虔诚。
他们的婚礼,在阳光下的祝福中完成了一次社会意义的确认;
而在此刻,在这寂静的告别厅里,才真正完成了最内核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灵魂的、神圣而深刻的私人仪式。
浮华的誓言在阳光下或许震耳欲聋,而这份扎根于生命真相、清醒认知死亡后的珍贵承诺,
则在最深沉的寂静里,悄然落地,
深深生根,将与他们的生命和岁月,同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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