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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前尘(上)
“娘,我上山了。”安辰朝着屋内喊了一声。
“今儿个怎得这么早?”
江香萍急匆匆出来,手里的野菜饼冒着热气,轻烟一般混进了开口瞬间冒出的哈气中。
“饭就要烧好了,吃过再走吧,上山采药不差这一时三刻的。”
“路……不好走,我早去早回……”
安辰支支吾吾,说话时躲避着江香萍视线,一把抓过她手里的野菜饼揣进了怀中:“这饼我带着路上吃。”
“路上吃万一灌了凉气……”
“儿哪有那么娇气,”安辰边说边朝院外走,一边歪头避开江香萍担忧的目光。
“别往深山去,当心有野兽。”
“嗯,”安辰胡乱点点头:“放心吧,山上已经去过那么多回,儿心中有数,自会当心的。外边冷,您快回屋里去吧。”
安辰脚步匆匆,就要踏出院门。
“这孩子,背篓还没拿呢。”
江香萍喊了一声,见安辰停下来,紧走两步上前帮她背好,带着笑意说道:“是不是还没睡醒,怎么魂不守舍的?山上日日都去,没见过你起这么早,要不还是再睡会儿?”
“方才在想事情,一时走了神。”安辰笑笑:“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今日定能满载而归,赶明儿去多多的卖了钱好给娘看病。”
“娘这算不得是病,哪个上了年纪不花眼的?你莫要瞎操心。”
说着话,眼见安辰衣襟上落着个黑色小虫,于是伸手过去掸了掸。这一掸却未见虫儿飞走,心想什么样的虫子这般“黏人”,正要再掸,安辰却已转过身去:“儿知道了,您快回去吧。”
“早点儿回,莫要在山上待的太晚。”
“嗯,知道了。”
安辰声音闷闷的,微垂下头看着衣襟上黑色的线头,手攥紧了背篓上的带子。
今日定然要……拿到钱给娘看病!
安平县,济林堂。
江如海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外甥”。都说外甥随舅,眼前这后生眉眼与二十年前的自己约莫得有六七分像,实在由不得他不承认。
这会儿正是晌午时分,店里没什么客人,他偷偷将人拉到济林堂旁边的窄巷内,顷刻间换上了副笑脸。
“瞧瞧,多年未见,都长成大小伙啦。今儿个若非你来找,走在街上面对面见了舅舅都不一定能认得出。”
安辰腼腆一笑:“也没提前说一声便找来,舅舅莫要见怪。”
“害,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来找,舅舅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
江如海看了看日头:“还没吃饭吧,走,舅舅带你去吃。”
“不……不用,”安辰连声拒绝:“临出门娘亲给我带了干粮,吃过了……”
“哦,”江如海搓了搓手,视线转向别处:“你娘她,可一切都好?”
“我娘……”
安辰踌躇着,试图将全身的勇气都积聚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在过去的十八年间她从未这样做过。
“舅舅!”安辰忽的抓住了江如海的手,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气势:“娘亲生了眼疾,急需问诊抓药……我知道贸然前来找您有些唐突,可是我和娘亲实在没有可依靠之人,爹爹去世前……曾说,若有事可以找舅舅,定会帮衬我们……”
江如海本就已经想到,多年未见的外甥找上来不会是什么好事,是以早有准备。驾轻就熟摆出为难的神色,回道:“舅舅原也不是富裕之人……”
“我只要借十两……”
江如海甩开她的手:“十两!我若随便能拿得出来,还用日日苦哈哈做工?”
“八两也行。”
安辰又去扯江如海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五两……五两也行,舅舅您行行好……”
安辰眼里噙着泪,江如海看着也有些不忍心。
“真不是舅舅不愿帮忙,实在是平日做工的钱全部贴补了家用……莫说五两,多余的银子便是一两也拿不出来呀。”
江如海暗自摸了摸袖囊,这十几文原本是打算下了工割上二两肉,再买上一壶好酒犒劳下连日的辛劳,要不然……
安辰哀求许久却不见江如海松口借钱,心不由一点点沉了下去。想起她们孤儿寡母这些年过的苦日子,受尽了欺辱和霸凌,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股悲壮,兀自红了眼,咬着牙发狠道:
“我爹去世前提过,舅舅曾拿了娘亲的嫁妆抵债……如今我不过想借几两银子给娘亲看病您都不肯,那不如,舅舅便把当初的嫁妆还来罢!”
什么?!
江如海一听炸了毛。敢情这小子是来讨债的!好啊,老子别的不会,这些年竟对付讨债的了,还会怕了你个毛头小子不成?甚至你连小子都不是,不过黄毛丫头一个!
江如海斜眼打觑安辰:“你个黄口小儿,随便说我拿了你娘的嫁妆便是拿了?可有凭证?”
这,安辰那时尚在襁褓之中,怎会知道有无凭证?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爹虽然已经去世,可我娘还在,舅舅莫不是想赖账?”
我这些年赖的账还少?
“那时你爹娘只说让我拿去抵债,可没说是借的还是送的。嫁妆,说白了不还是从我江家出去的东西吗?我拿回来用原也理所应当。”
安辰向来是个口舌不伶俐的,如何强辨的过老奸巨猾的江如海,可娘亲的病,已到了非看不可的地步。
“好……舅舅不讲道理,我……我便告到衙门,去找县太爷来评评理。”
她已走投无路,眼下江如海便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想办法牢牢抓住,还能怎么办呢?
江如海当然不会跟她去衙门,也不能去。清清白白的普通百姓尚且害怕官差,何况是他?可安辰看着怯懦,却没想到竟不是个好糊弄的,看来非得使出杀手锏不可了。
“见官?好呀,那不若舅舅同你一起回家喊上你娘亲,再喊上你那些叔伯见证如何?”
“喊我叔伯们……做什么?”
安辰心底隐隐升上来一丝不安:不……不会的,他如何能知道此事?
“没什么,不过是说一个他们肯定会感兴趣的秘密……大秘密!”
“你,你胡说!我哪里有什么秘密……根本就没有……”
安辰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逐渐转为了慌乱。
“难不成我听错了?”江如海掏掏耳朵:“当年,我可是亲耳听到你爹说,让自己的女儿扮作男儿身实属无奈之举,只为瞒过他那些兄弟罢了……无妨,既然你说没有秘密,不若说与你叔伯们听听,看他们信与不信?”
话落,江如海拽起安辰的手腕就走。
那一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害怕,担心,惊恐,忧虑……安辰用尽全身力气拼凑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逃出眼眶,她努力后退着不肯被拉走,死死拽住江如海的衣袖哀求,:“不要……舅舅,求你……千万别说,钱我不要了……再也不要了……求求你……”
“求求你……求求你……”
江如海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哭红了眼和脸的安辰。
她有十八岁了吧?当年还是襁褓中一个粉粉嫩嫩的肉团子,如今拔节抽枝般长成了这样高的个子,人却也像那风中摇摆的柳条似的,又细又长,好似只长了个架子,却不挂着肉。那干瘦的手腕握在他掌心,直硌得慌。
江如海心里也硌得慌:“你等着罢,我去取点东西来。”
安辰抽泣着,眼看江如海放开她的手,径自回了济林堂。
她脑袋里是空的,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什么。
巷口突然闪进来一个姑娘,朝她勾了勾手:“喂,你过来。”
这姑娘身着葱绿色的缎面衣裙,脸圆圆的,梳着双鬟髻,安辰抹掉眼泪,指了指自己:“姑娘是在喊我?”
“这巷子里除去你哪还有活物,不喊你喊谁?”姑娘笑嘻嘻。
安辰窘得微微红了脸,低着头走上前来:“姑娘是否认错了人,在下……在下并不认得姑娘……”
“我叫连翘。”
话落一把拉起她衣袖:“现下认识了,可以跟我走了吧?”
安辰被连翘拉着出了巷子,拐进了一处高墙下。墙上有处木门,半掩着,两人进的门去,连翘反手关上插好门闩。
入目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地上晾晒着的药材安辰几乎全认得——她们村旁的山上都能采到。
“这……是哪儿?”
“放心,吃不了你。”
连翘拉着她走到院内其中一间厢房前,敲了敲门:“小姐,人带来了。”
“进来吧。”
连翘推开门,安辰被她推着一步跨了进去。
雕花窗下坐着位姑娘,身姿如兰,一袭藕荷色衣裙,领口绣着莲花,裙摆泛出流水似的暗纹,日光一映,晃得人眼花,看起来便十分贵重。安辰自然不会知道这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软烟罗,向来有着一寸罗来一寸金的说法。
姑娘闻声抬首,映入安辰眼帘的是一张莹白如玉的鹅蛋脸,眉如远山含黛,唇间一点朱色,似是雪地里落的红梅——艳而不妖,清极反媚。
她本端着杯茶,见到安辰进门,转过身去将茶盏放回了桌上。发间玉簪上垂下的银色流苏,随着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晃,却未发出半点声响。安辰视线落在她葱白的指尖,修得圆润的指甲上未染蔻丹,透出一股淡淡的粉。
“安公子?”
姑娘望向安辰浅浅一笑:“请坐。”
安辰局促坐下,被对面那双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眸如点漆——她记得夫子的文章里是这么写的。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轻浮,笑着的时候轻轻眯起来,使人心头荡漾,似是春水初融时湖面第一道涟漪。
“不知姑娘……唤在下来,所谓何事?”
“公子不问我是谁?”
安辰低头盯着自己打满补丁的衣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嗡嗡的,叫人听不真切:“敢问小姐是?”
“小女子林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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