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爷的小跟班

　　淘金城的模样已经大改。

　　如今，这里叫做北境第十三处驻军部，简称北境十三处。只有过去的旧人偶尔会提到它原来的名字，淘金城。

　　曾经一栋栋低矮的泥巴小院被推倒重建，改建成现在一排排整洁的砖瓦房屋。一排排的环形卫所环绕着城门下巨大的训练场。曾经低矮的城墙门，也接入了北海关的万里城墙，重建的城墙和城门，巍峨高壮，再难被敌人逾越攻破。

　　温昭阳站在城门下，肆虐狂风中，布巾包裹的发丝，被风吹乱一缕，在额前的空气中飞扬。城门上悬挂着霍都的头颅，被烈日暴晒下，变得干瘪枯瘦。

　　身后的守城卫兵指着那头颅道：“一报还一报，当年这个老贼将温校尉的头颅悬在城门示众，如今便以此贼头颅祭奠温校尉。”

　　温昭阳发呆片刻，慢慢蹲下，鞠起一捧地上的细沙。

　　十二年，高大健壮的年轻将士曾在此处奋不顾身地拼杀，可是面对突袭的数万铁骑，他们的身躯显得单薄且渺小。

　　“爹爹，若你英灵尚在，可看到孩儿回来了。”

　　狂风将手中沙土吹散。宋慈拍了拍她的肩膀。

　　自霍都率领的半数联军在齐周山下被围剿殆尽，呼邪单于便拔营而逃。赵寒山率军追出，拖住了逃军的脚步。直到楚国公亲率的北境主力大军与快马赶回的玄甲军，将其五万兵马堵在塔拉沙漠和渭水河畔。

　　呼邪单于，壮士断腕，舍弃联盟大军，带走了所有的粮草和自己的数万亲军向大漠深处逃窜。楚国公带领的北境主力军，将剩余四万联军斩杀于渭水河畔。

　　楚景晟率玄甲军追击呼邪残兵深入大漠。

　　已经半个月了，音讯全无。

　　听闻长公主已至北境。温昭阳从敖城赶来拜见。

　　中军营帐内，各路将领好奇地目光落在温昭阳身上。行礼之后，温昭阳抬头，看到楚国公慈祥温和的笑脸。旁边是楚景晟的母亲，平阳长公主。她一路奔波，脸上略有疲惫，还是挤出一抹微笑道：“早在衍州那小子迟迟不回京，我便知道他定是有了心上人。只是那时你还是沈沉钟的发妻，我还担心这小子仗势欺人，抢夺他人家眷，狠狠训斥了他一顿，没想到原来你与沈大人是假成婚。”

　　温昭阳点头，坦诚道：“阴差阳错，也是连累了沈大人。”

　　“年轻时的情谊最是珍重，你与沈沉钟也是相互成就，咱们楚家不计较这些细枝末端，只要你与景晟认定彼此，没有人会再多嘴多舌。”平阳长公主道：“今日你来拜见我们夫妇，我很高兴，便将旗下的众位长辈、平辈们都叫了来，带你一一引荐。”

　　温昭阳点头，随着平阳长公主的介绍，与众将领逐一相认。

　　寒暄过后，有将领请命道：“主公，少帅深入大漠，如今音讯全无，时间有些久了，不如末将带人前去找找？”

　　一缕担忧在楚国公眼中一闪而过，他摇了摇头：“景晟自小长在北境，对地形了如指掌。与其冒险深入，不如咱们再等等。”

　　众人聊起了军国正事，温昭阳退出大帐，廖明崖对她点了点头。

　　玄甲军撤离敖城时，因姜校尉情绪失控，楚景晟特意将廖明崖留驻在敖城，等姜校尉平息伤痛。

　　听闻少帅深入大漠，杳无音信后，温昭阳找到了他。

　　“宋大夫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入夜，我们便出发。”

　　温昭阳点点头，看着远处练兵场上，骑着小红马心事重重的小女孩叫了一声：“楚景宜！”

　　小女孩抬头看向她。

　　“想不想吃冰碗？”

　　半响后，小女孩点了点头，下马跟着她一路走到一处营帐。温昭阳在伙食处借了些碎冰与食材。做了份水果冰碗给她。

　　看着女孩不声不响地吃着碎冰果粒，温昭阳摸了摸她油亮的头饰：“别担心，你哥哥会回来的。”

　　楚静宜将瓷勺一丢，突然哭了起来：“我前日梦见哥哥了，他受了很重的伤，嘴唇都是紫色的，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回不来。我想去接他，一阵风沙吹过，再睁眼，就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沙漠里，再也看不见哥哥了。”

　　女孩哭得浑身发抖，温昭阳将她抱进怀里安慰道：“你还小，跑不远，自然找不到他。我是大人，我会将他找回来的。”

　　“你要进荒漠？”楚静宜仰脸看她：“可是爹爹不允许，我让他赶紧去救哥哥，他骂我无理取闹，还怕我恐吓到娘亲，将我从大帐里赶了出来。”

　　“对，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帮我保密好不好？”

　　“若是爹爹和娘亲生气怎么办？”

　　“我们是年轻人，年轻人总是会叛逆不听话的，他们骂一顿也就过去了，不会一直生气的。”

　　“就像我想跟梁介园玩，他不同意，我便将他绑在大树上，绑到了天黑。娘亲气得险些晕过去，罚我跪了一夜宗祠，第二天也就不生气了一样吗？”

　　温昭阳一脸复杂，不知道这个梁介园是哪家的倒霉孩子，迟疑道：“虽然不会一直生气，但是以后还是不可以胡乱绑人的。”

　　楚景宜点了点头：“只要你能将哥哥带回来，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拉钩？”

　　“拉钩！”

　　等楚景宜终于不再皱着小脸，吃完了一整份冰碗跑去别处玩耍时，温昭阳对帐前的廖明崖道：“除了伤药，让师兄再多备一些火油和解蛇毒的药材。”

　　廖明崖愣了愣：“你是怀疑……”

　　温昭阳翻开一卷地图，指着荒漠中心，一处标记蛇山的高峰道：“听闻西域有一种浑身赤红的毒蛇，名曰黑冠，其头顶长着黑瘤般的冠，若是被其咬上一口，紫色的毒液会从伤口处沿着血脉蔓延，中毒之人只能静卧，不能移动，移动越快，毒发越快。毒至后期，嘴唇，指甲全变深紫，届时大罗神仙也难救。”

　　廖明崖抹了一把脸上僵硬地肌肉，点了点头，随即大步离去。

　　温昭阳看着地图，起初她只是怀疑到这个地点，在听到楚景宜说出，梦里的哥哥嘴唇发紫时，她的心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掌紧紧抓住。

　　黑冠蛇的解毒之法，医术并无记载。只因此蛇生在大漠深处，被咬之人几乎没有生还。只有同伴出了沙漠后的口头描述。

　　傍晚时分，三人携带了充分的物资，出了城门。一路往大漠深处而去。

　　消息报到营帐时，楚国公当即便要派人将她们追回来。平阳长公主拦住了他，只道：“昭阳非军中之人，此行也非军情，这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决定。作为以后的主事人，他们应有生死自负的能力。我们老了，该适当放手。”

　　她虽嘴上不说，心中还是记挂儿子的。深入大漠半个月，这个时间并不算久，可是一封口信都没派人传回来。平阳长公主心中也有了些焦躁。

　　楚国公沉吟片刻，还是派了一队护卫追了上去，保护这个未来儿媳的安全。

　　温昭阳一入荒漠，便直奔蛇山而去。蛇山距离淘金城，骑马约莫五日的路程。

　　纵然纱巾蒙面，烈日和黄沙还是无孔不入。她的脸颊泛红，嘴唇干涸，心中好像有一把火在燃烧。

　　“楚景晟，你一定不能有事。”

　　二十年的太平，她不要也罢，她只想他赶快回来。

　　宋慈跟在她身后，一路沉默不语。趁着休息饮水的当口，他走到温昭阳身旁道：“师妹，对不起，若不是我那□□迫楚将军承诺，他或许不会冒险深入大漠……”

　　温昭阳摇摇头，干裂的嘴角牵起：“师兄，这事与你无关，你不懂他，他不会因为任何人，包括我，而改变任何想法。他追击呼邪，一定是他认为追得上。”

　　“若是他不在蛇山呢？”

　　“那我便沿着黄沙，一寸寸地寻他。若是还是寻不到他，我便守在淘金城等他。”

　　“师妹……”宋慈哑口无言，看到女子泛红的双眼，两行泪水在面纱内沿着脸颊滑落，他抿着唇，轻声但坚定道：“师兄会帮你的。”

　　又行了半日。周遭尽是漫无边际的黄沙，众人几乎眼花缭乱。

　　温昭阳指着烈日下，几个起伏的黑点道：“那是人，还是石头？还是我出现了幻觉？”

　　众人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廖明崖激动道：“不是幻觉！是人！”

　　“冲！”

　　众人纵马狂奔而去，看着不远，还是跑了一炷香的时间。迎面而来地确实是玄甲军的人，领头的老姚，一见到众人当即痛哭道：“温娘子！怪我！没有照顾好少帅！”

　　原来玄甲大军确实一路追击呼邪到了蛇山。那时的呼邪已经没了兵马，只有几百名近卫护卫着他，一路朝蛇山逃奔。

　　蛇山有黑冠蛇，楚景晟及玄甲军众人皆是听过的。但是担心呼邪是不是带了什么驱蛇的草药，最后关头再被他逃出升天，未免功亏一篑。

　　最终楚景晟决定沿着蛇山外围围困呼邪。

　　封山三日后，呼邪带着残余十几人的队伍，走出了蛇山，向着玄甲大军走来，举着双手仓皇道：“楚景晟！我投降！这蛇山的毒蛇咬死了我全部的兵马，我甘愿投降！”

　　十几人皆是手无寸铁，面色惨白且惶恐。

　　老姚便率先而去，压着呼邪，走到了楚景晟面前。距离不过两步远，楚景晟看到呼邪泛着紫色的嘴巴牵起一抹冷笑，目光随即被他衣襟间露出的黑冠蛇头吸引，那黑蛇似乎嗅到了老姚的气息，吐着血红的蛇信，一瞬间猛蹿而出。

　　“小心！”楚景晟拔剑，斩向冲向老姚脖颈的血红毒蛇。

　　同一时间，呼邪拉开衣襟，冲向楚景晟。

　　他竟拼着被毒蛇撕咬的痛苦，在衣襟内藏了十余条毒蛇！

　　众护卫大惊，慌忙拔剑斩去，楚景晟的反应也很快，当即反手斩杀，但是人的动作再快，也架不住毒蛇数量重多。

　　一条漏网之鱼的猩红咬中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

　　楚景晟捏着毒蛇瞬间将其远远摔死，但是手背上紫色的伤口如一朵紫色的小花般慢慢绽放。

　　他当即用刀沿着伤口一圈划开血肉，挤出紫色的淤血，喝道：“拿酒来！”

　　护卫连忙递来烈酒，冲洗伤口。

　　呼邪躺在地上，双眸已成了紫色，低低笑道：“没有用的，黑冠蛇毒霸道无比，你就是将胳膊砍断也无济于事，只要一小滴，呵呵，楚景晟，你也就是死的早还是死的晚的事了。”

　　“我的兵马被你毁了。你也别想活。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

　　呼邪的目光渐渐涣散，终成了一座躺在地上的石膏般，僵硬着一动不动了。

　　老姚扑到楚景晟身前，看着那个细小却致命地伤口，几欲寻死！

　　反而是楚景晟十分镇定，唤来随军军医。军医也束手无策，只知道中毒之人不能移动，动得越多，毒发越快！

　　因此楚景晟被安置在营帐内，派出老姚回城求援。

　　两日后，温昭阳看着那个躺在营帐内，指甲已成紫色的男人，忍了又忍，几乎咬破嘴唇，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

　　男人含笑道：“怎么样，温大夫，长见识了吧，是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紫色指甲？”

　　温昭阳刚忍住地眼泪哗地涌出：“楚景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男人抹了抹她脸颊的泪水，英俊璀璨的眉眼中倒影着她惶恐的脸：“呼邪死了，自然该高兴。别怕。”

　　“一百个呼邪都比不上你！楚景晟，你要是死了，我就去蛇山，将一山的毒蛇全部杀光！”

　　温昭阳惶恐到了极点，反而心生怒气。

　　楚景晟开怀大笑道：“好！有志气！做人就是要这样，痛了就恨！总比窝在角落哭强。”他笑着笑着，慢慢安静下来，拍了拍温昭阳的头道：“我这两日不能动，想了很多事情。”

　　“我写了一封信，待我一死，便会传去晋州，给沈沉钟，不许他娶陈明月，你还是去跟着他过，我看得出来，他只喜欢你。”

　　温昭阳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抹干眼泪，转头就走：“行，楚景晟，难为你想得周全。你给我等着。”

　　他走出营帐，看着宋慈正在和随军军医说着什么，盯着地上一条死去的黑冠蛇，目光沉沉。

　　“师兄，你对毒药颇有研究，可有法子解这个蛇毒？”

　　宋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命人又去捉了一条活蛇回来，带回了营帐，便谢绝了众人的打扰。

　　温昭阳便与军医商量，用他们手中现有的解毒草药，配出了十几份，成份不一的草药。

　　只能试着去尝试了。温昭阳守着药炉，才察觉宋慈反应奇怪，纵然不了解此毒，也不至于将自己关在营帐里不露面。她突然想到什么，健步冲去宋慈的营帐，掀开布帘，看着面前的一路，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师兄！”她惊叫。

　　只见宋慈一手捏着黑冠蛇，另一只手上出现一片紫色的瘀斑，仿若孩童沾了紫色的颜料，不小心在手上抹了一笔。

　　“你这是在做什么！”

　　宋慈将活蛇关入布袋。提着袋子道：“试药，跟我来。”

　　作为医者，他亲身感受着剧毒在体内奔腾，造成的破坏，感受着自己血脉的细微变动，感受着皮肤五官紧绷地收缩。

　　顶着众人见鬼般诧异地目光，宋慈从一堆草药中翻检出少许，吩咐道：“用这些草药熬出两碗汤药来。”他又将装着活蛇的布袋递过去：“其中一碗加入黑冠。熬好端来，我要试药。”

　　“师兄！”温昭阳道：“要试药也应该我来，钱芳茂已有身孕，你是要做父亲的人，你……”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宋慈安慰道：“我曾在一本杂书中，看到过关于黑冠蛇的记载。撰写此书的作者曾在茶馆无意听闻邻座一走镖的镖师吹牛。他自称曾被黑冠蛇咬中，自知必死，发狠之下一口咬掉了黑冠蛇的头顶黑冠。昏迷了一日后，竟活了过来。”

　　“可那只是杂书随意一笔，若那人是因为别的巧合，”

　　“师妹，”宋慈打断她：“放心，我善毒，心里有数。”

　　两碗汤药端来。宋慈先饮了半碗无黑冠的那份。侵染上紫色的指甲毫无变动。宋慈犹豫下，端起加了黑冠的汤药，试了一口，三息之后，感知五脏六腑并无不适，又饮一口，又等三息，就这么缓慢地将这份汤药喝了下去。

　　布满半边天空的火烧红霞中，温昭阳看着宋慈的指甲慢慢恢复成红色。

　　“成了！成了！”年近半百的军医跳了起来。

　　老姚当即命人再去捉蛇，随后紧紧握着宋慈的手，虎目含泪：“宋大夫，你是北境的恩人！以后你一句话，我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宋慈淡笑点头，谁的恩人，他并不在乎。他只侧脸看向那个忙着烹药的身影。

　　三千里奔袭，原来缘分落在这里。

　　十余年无知恣意的少年青春里，他对她呼来喝去，如今，他终于也帮了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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