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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洛阳城外。
绵延十里的凯旋队伍如银龙般蜿蜒在官道上,旌旗猎猎,铁甲生寒。
队伍最前方,主帅段韶骑着乌骓马缓缓而行,老将军银发白须在风中飘扬,不怒自威的威严让沿途百姓纷纷噤声跪拜。
“快看!那位就是段老将军!”
“听说在南疆一人独守城门三日,箭尽粮绝都不退!”
“嘘……小点声,老将军最讨厌被人议论……”
紧随其后的齐玥一骑当先,银甲外罩的猩红大氅在风中翻卷,脸上的青铜面具引得围观百姓窃窃私语。
“瞧见没?那位就是面具修罗长陵王!”
“我姑父在兵部当差,说王爷取临城时,一人独战百余南疆兵!”
“胡说!我表哥在先锋营,说王爷明明生得俊,就是眼神太吓人……”
队伍中段,上官时安骑着乌云踏雪,少年将军的玄铁铠甲上还留着几道未擦净的刀痕。
路边茶肆里,几个胆大的少女红着脸偷瞄。
“那位小将军就是上官家的公子吧?”
“听说才二十岁就取了赫连徒副将的首级……”
“模样倒是俊,就是眼神太凶,跟要吃人似的……”
段韶勒马回首,目光扫过整支队伍。
老将军虽年过六旬,但挺直的腰背和握缰的手依然稳如磐石,他微微颔首,示意队伍保持肃整,随即继续向前。
齐玥在马上挺直脊背,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怀中贴身收藏的白玉扣,目光望向洛阳城方向。
上官时安驱马上前,与齐玥并辔而行,低声道:“段老将军方才说,入城后要先向圣上复命。”
齐玥微微点头,她知道,在那座巍峨的城门之后,有个人正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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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纷飞,朱红的宫墙下百官肃立。
上官时芜身着红色女官朝服,立于文官队列之中,素白狐裘下,一抹绯红裙裎若隐若现,宛如雪中一点朱砂。
远处号角声破空而来,铁蹄踏碎长街积雪。
齐玥的身影渐渐清晰,她长发高束,面容比离京时更添风霜之色,晒黑的肌肤透着战场的痕迹。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昔,恍若当年。
上官时芜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四百个日夜的思念,在看到那人略黑肌肤,化作喉间一丝酸涩。她垂下眸,却掩不住眼角泛起的那抹淡红。
齐玥的目光扫过百官,在与她视线相接的刹那微微一顿。
“臣,幸不辱命。”
齐玥单膝跪地,低垂的视线里,瞥见上官时芜官服下颤动的绯红裙角。
“爱卿平身。”齐浔亲自上前,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一旁的齐湛,“此战大捷,朕心甚慰。”
齐湛月白锦袍纤尘不染,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长陵王战功赫赫,当真……”齐湛顿了顿,唇角勾起弧度,“令人惊喜。”
他的目光在齐玥身上流连,从晒黑的肌肤到挺拔的身姿,最终落在那双清澈如昔的眼睛上。
风雪渐急,齐玥借着整理披风的动作,指尖轻触怀中那枚贴身收藏的白玉扣。
待宫宴结束,她就能将它和芜姐姐那枚合二为一了,这个念头让她的眉眼柔和了几分,连齐湛探究的目光都未曾察觉。
上官时芜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见齐湛眼中那抹隐忍的喜色,也注意到齐玥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她的鬓角,将那一瞬的失神掩藏在飘飞的发丝间。
段韶率领亲兵押解南疆俘虏入城时,段觅微如一只翩跹的彩蝶,从命妇队列中轻盈跃出。
“父亲!”
她扑进段韶怀中的动作带着刻意的娇憨,转身时却“不慎”踩住齐玥的猩红披风,整个人跌进对方怀里。
“王爷恕罪。”段觅微仰起精致的脸庞,涂着蔻丹的指尖“无意”擦过齐玥颈侧。
那里有道尚未痊愈的箭疤,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上官时芜知道这是做给齐湛看的把戏,可亲眼看见齐玥被旁人触碰,胸口仍似被刀划过。
“段小姐当心。”齐玥虚扶一把。
“段小姐!”
清朗如泉的少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切响起。
齐珵端着两杯松醪酒,步履轻快地穿入两人之间。
绛色锦袍衬得他眉目如画,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近成人,巧妙地隔开了段觅微与齐玥的距离。
“父王特意嘱咐我备下庆功酒,”齐珵将其中一杯稳稳递向齐玥,笑容温润真诚,“南疆风霜苦寒,四哥尝尝这松醪,最是暖身。”
他递酒的动作行云流水,另一只手臂却不着痕迹地一带,扣住了段觅微的肘弯,将她带离了齐玥身侧数步。
“雪天路滑,段小姐可要当心些。”齐珵侧首对段觅微笑语,眼底却是一片冷意,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段觅微猝不及防,手腕被少年温热的手指扣住,对上他隐含深意的眼神,心头一凛。
这个看似温润的少年,何时已有了这般不动声色的威压与心机?
风雪渐浓,卷起齐珵的袍角。
齐湛的目光在儿子递酒的殷勤、齐玥微怔的接杯以及段觅微被带离时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之间来回扫视。
最终定一抹笑意,浮现在他始终温润如玉的面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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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殿内,宫灯如昼。
百盏鎏金蟠螭灯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龙涎香混着酒气在暖阁中浮动。
齐玥端坐武将首位,褪去银甲换上的绛色锦袍衬得她愈发清隽。
“臣弟以为,此番南疆大捷,将士们劳苦功高,当厚加封赏才是。”
齐湛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骤然一静。
亲王置喙封赏,已然是逾矩了。
齐浔捏着金樽的手微微一顿,但面上仍挂着温和笑意:“安广王所言极是。”
“平原王段韶,加食邑千户。”齐浔的声音在殿内回荡,“长陵王齐玥,晋骠骑将军,赐金千两,上官时安擢虎贲中郎将……”
封赏声里,段觅微正提着裙摆从父亲身侧溜走。
绯色纱裙扫过鎏金席垫,她装作醉态踉跄,在众人注目下径直跌坐在齐玥案前。
“王爷……”段觅微仰起脸,眼角染着胭脂晕开的红,“南疆的葡萄酿可还合口味?”
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邻席几位大臣听得真切,纤纤玉指搭上齐玥执盏的手,在旁人看来,倒像是两人十指相缠。
上官时芜坐在命妇席间,她今日特意着了胭脂色广袖留仙裙,腰间悬着一枚白玉扣,发间金步摇纹丝不动。
眼尾却泄露了一丝深藏于冷静表象下的刺痛。
“段小姐醉了。”齐玥抽出手,却还是扶了她一把,这个动作落在对面齐湛眼中,让他捏碎了掌中核桃。
核桃碎裂声未落,段韶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臣请圣上为小女觅微与长陵王赐婚!”
上官时芜执盏的手一晃,酒杯翻倒在锦毯上,琥珀色的琼浆缓缓洇开,她从容取出素帕轻拭,连低垂的睫毛都未颤动分毫。
“此事……”齐浔挑眉看向齐玥,却见对方面色煞白。
“圣上!”齐湛霍然起身,他盯着段觅微搭在齐玥臂上的手,“婚姻大事,总该问问当事人意思。”
殿内霎时陷入死寂。
上官时芜端起新换的酒盏,借着饮酒的动作掩去唇角的颤抖。
酒液入喉,明明是甘醇的葡萄酿,却尝不出半分滋味。
段觅微僵在原地,她看见齐玥袖中的手在发抖,这场戏演过了头,竟让父亲当真了!
齐玥缓缓起身,“臣……”
“四哥!”齐珵突然走到两人之间,绛色锦袍被酒液打湿,“段小姐方才说想尝御赐的蜜饯,珵弟带她去取可好?”
不等回应,他已拽着段觅微往外走。
转身时目光在上官时芜身上停留一瞬,眼底闪过痛色,像被烛火烫伤的飞蛾。
他最敬重的女傅今日盛装,胭脂色留仙裙衬得肌肤胜雪,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段韶困惑地望着女儿被拉走的方向,又转头看向神色明显有异的齐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恍然与尴尬。
齐玥压下翻涌的心绪,朝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细微的颤,“圣上,如今南疆初定,边境尚需整顿,臣暂无儿女情长之念,恳请圣上明鉴。”
上官时芜垂落的眼睫轻轻一颤,指腹悄悄抚过腰间的孤零零的白玉扣。
齐浔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嘴角浮起一丝弧度:“既然长陵王既无心婚事,朕也不便勉强。”
他转向段韶时语气缓和:“令嫒蕙质兰心,来日朕必当另择良配。”
段韶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见女儿在背后拼命摆手,只得重重叹了口气退下。
齐玥执礼的手指微微发颤。
余光里,上官时芜正用素绢擦拭酒渍,胭脂色广袖下露出一截皓腕,腕间的玉镯映着烛光,晃得她心头一热。
“南疆俘虏既已押至玄武门,臣请先行告退处置。”她必须立刻离开,否则多待一刻,就会忍不住去看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齐浔颔首允准。
宫宴散后,雪粒子又敲在长陵王府的黛瓦上。
齐玥刚换上素白中衣,就听见庭院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种刻意放轻却仍带着三分矜贵的步伐。
“王爷,安广王到访。”亲卫在门外低声禀报。
齐玥系衣带的手顿了顿。
铜镜里映出她脖颈处还未痊愈的箭伤,一条细痕还留在雪肤上,她随手扯过红色外衫披上,遮住了那道伤痕。
“请七叔稍候。”
推开书房门时,齐湛正背对着她赏玩多宝阁上的青铜弩机,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只淡淡道:“这惊鸿弩还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吧?”
“七叔好记性。”齐玥执壶斟茶,“南疆之战多亏此弩,侄儿才射落叛军帅旗。”
齐湛这才转身,目光在齐玥颈侧停留片刻,那里虽被立领遮着,仍能隐约看到疤痕轮廓。
他伸手拂开她耳边碎发,指尖在将触未触时停住:“伤可好些了?”
“劳七叔挂念。”齐玥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茶盏稳稳递到他手中,“太医说再敷半月玉肌膏便无碍。”
茶烟袅袅,在两人之间织就一层薄纱。
齐湛忽然低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一道细裂:“今日段家那丫头,倒是热情。”
他语气轻柔,眼底却暗流涌动,“长陵如今战功赫赫,确实不必急着成家。“
窗外雪声渐密,齐玥低头整理袖口,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侄儿愚钝,只知为国尽忠……”
齐湛突然欺近一步,身上沉郁的沉水香气息瞬间笼罩过来。
他比齐玥高了半头,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能在一年之内,拿下南疆两座城池,长陵怎么会愚钝?”
齐湛的手指抬起她下巴,却在触及肌肤前转为轻拍肩膀:“明日早朝,兵部要议北疆驻防……你知道该支持谁。”
“侄儿明白。”她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北疆事务,自然该由熟悉军务的七叔统筹。”
齐湛满意地松开手,转身时忽然驻足:“珵儿近日总往女傅处跑。”
他取下一枚白玉棋子在掌心把玩,“那孩子……像极了你年少时。”
棋子落回檀木盒中,齐玥后背渗出冷汗。
齐珵对上官时芜的心思,齐湛显然心知肚明。
“十五岁的少年郎,难免慕少艾。”她故意说得暧昧,指尖在案下掐进掌心,“不过上官女傅最重礼法……”
齐湛转身,烛光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伸手为她正了正玉冠,动作轻柔,“长陵长大了。”指尖流连在她冠缨,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但有些东西……别想逃出我的掌心。”
齐湛走后,窗棂上积的雪粒簌簌往下落。齐玥伸手去接,冰凉的雪在掌心化成水,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热。
一年零一个月又十七天。这个精确到天的数字,她已在心底默数了四百多遍。
边关的风沙没能磨灭它,血腥的厮杀没能掩盖它,它早已刻入骨髓,融入每一次心跳。
“嗒、嗒、嗒”
三声轻叩像落在心尖上的雪,齐玥手一颤,推开一道缝隙的瞬间,寒风卷着熟悉又陌生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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