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夫扶我青云志

　　被绑在椅子上的古尔萨芙前倾，拖着椅子向前：“你回来了？”

　　椅子腿与地面的摩擦声惊醒了闭目养神的秦岷，他偏头：“鹭……你回来了。”

　　杜信春正全神贯注地施针，无暇他顾，小药童倒是注意到了，却只是匆匆一回头，又低头去照料他熬煮的药汤。

　　跌坐在门前的盛绰君坐直了，强作镇定地望向门前虚空处：“谁？又要抓我做什么？”

　　秋白鹭靠在门上，淡淡扫过室内众人。

　　古尔萨芙上下打量着她，再次开口：“优柔寡断，必受其咎。你还回来干什么？”

　　秋白鹭心烦意乱，瞥她一眼，不发一言，走进室内寻了一处平整地面盘腿坐下，闭目运功。

　　秦岷突然开口：“你怎么肯回来？”

　　秋白鹭睁开眼。

　　秦岷脸色是病态的苍白，瞳仁里的光也散了，幽幽的如同夤夜冷烛，甚至连唇色都很淡，只有嘴角一道干涸的血迹，是整个人仅有的一笔重色。

　　他侧着脸望着她。

　　烛花爆裂，光影交流，明灭的一瞬掩藏无限心事。

　　秋白鹭说：“大敌在前，我若弃你而逃，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

　　秦岷费力地牵动嘴角，笑了一笑。杜信春手捻银针认穴刺下，秦岷背上的肌肉颤了颤，沉默下去。

　　没了干扰，秋白鹭本当重新闭上眼，气沉丹田运转周天，却只是默默地收回目光，垂首看着身前的地板。

　　地面是青石板，缝隙里是略有些湿润的泥土。她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有些脏，恐怕会污了衣裳。

　　室内的空气近乎凝滞，只能听到几道长短不一的呼吸，其中一道时断时续格外虚弱。而在一扇门之外，金铁交击之声伴着叱咤声响起，接连不断地冲击着她的耳朵，甚至让她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眩晕感。

　　秋白鹭记得，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内力，出去支援他们。

　　她强行收摄心神，沉心内观，运起《沉云避水清静经》，有点点润泽从经脉中最细微处生发出来，如山巅云雾般充塞于经脉中，只待随风化雨，汇成潺潺溪流顺着经脉奔涌到丹田。

　　她调理体内的内力，如同信手拨动琴弦，心思忽然开了小差，想道：三个孩子现在哪里呢？可饿了吗？

　　又想：一晃间就近五月了，明天离京的话，大概是看不到燕都五月的榴花了。

　　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到燕都，挽着秦岷的手好奇地步入宫门，突发奇想跃上了角楼的屋顶，在艳阳之下远远地望见了一大片灼灼的红，秦岷站在楼下仰起脸，眉眼带笑，用口型告诉她：“是榴花。”

　　那一天的榴花。

　　后来她再也没见过开得那么张扬的榴花。

　　气息凝滞，唇角沁出一点殷红。

　　古尔萨芙厉喝一声：“秋白鹭！”

　　秋白鹭感她好意，轻轻对她摆了摆手，又看见她身上的绳索：“你不要急，一会就放了你。”

　　古尔萨芙：“哼，你今天心情激荡，格外要小心。可不要走火入魔，误了我的大事。”

　　秋白鹭轻轻点头，拭去唇边血迹，正要重新闭目，忽听秦岷道：“鹭娘，你过来。”

　　秋白鹭皱着眉侧过头。

　　秦岷无奈地笑了：“你过来。我给你一点东西。”

　　秋白鹭起身走过去。

　　秦岷抬手握住秋白鹭的手，温暖而平和的内力就顺着他们交握的手流入秋白鹭体内。

　　他内力并不丰沛，但这一道内力进入秋白鹭体内，却如一道清气般瞬间化在秋白鹭的内力之中，只是秋白鹭再去运转内力，速度却比先去快了两倍不止。

　　秋白鹭垂眼看着他。

　　秦岷说：“《燕南归》，属春，属木，主生发。我用过一次的，记得吗？”

　　记得。

　　那天放鹿山庄倾巢而出，在山道上伏杀贪污的大官。一场鏖战之后惨胜，她，宇文鸿，还有其他几个人全都脱了力，秦岷就是这样帮他们恢复内力。

　　也只有那一次。

　　那时秦岷很注意掩藏身份，鲜少在外人面前暴露功法的特殊性。

　　秦岷见她露出回忆的神色，笑了笑，指挥道：“抱着图南剑，打坐。”

　　图南剑还有什么秘密？

　　秋白鹭沉吟片刻，依言从他身侧拿起图南双剑，横放膝头，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秦岷忍过一波潮涌似的痛苦，睁开眼，注视着她唇间一点未擦净的血痕：“我不知道能否有效，但也许可以试试。”

　　他说：“你记不记得，小易出生之前，我教你背过一首长诗？”

　　他们两个几乎异口同声道：“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①”

　　秦岷说：“那就是《燕南归》心法中的外经口诀。你试一试，运功时内力与图南剑共鸣，或许能有奇效。”

　　这时候学一门新的内功心法？

　　秋白鹭心存狐疑，秦岷却只微微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杜信春百忙之中瞥来一眼：“他内息确实和我们不同，专走奇经八脉，与你原本的内功传承没有妨碍。可以一试。”

　　秋白鹭豁然开朗。

　　她想起了自己带着秦岷的内力疗伤时，内力曾经走过的经脉，心随意动，一丝内力从涓涓细流中分了出来，沿着记忆中的路径游走。

　　初时极慢，全凭秋白鹭极力压制着内息远离《清静经》的路径；走过半身，内息却流转越发顺畅，甚至反过来卷着秋白鹭保留的内力滔滔而下；等到内息回到丹田之中，又如河流入海般，与原有的内力混同一处，略无半点差分。

　　更重要的是，不过片刻之间，她恢复的内力甚至超过了先前调息的量，甚至就连刚刚心情激荡吐血的暗伤都有了复原的迹象。

　　她心思一动，忽然又分出一缕内力，依照《清净经》的路径运转，却发现两股内力并行不悖，偶到交叉汇聚处，甚至会互相交换内力，再分成两股，按照不同的路径流转。虽然两种心法所滋生的内力都比不上单独运转时那么多，但加在一起，却远远胜过了她专心运转《清静经》的回复速度！

　　这……

　　秋白鹭心中惊喜交加。

　　走过三个大周天，内力已经恢复到了全盛时的一半，她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对上秦岷关切的目光，他问：“如何？”

　　秋白鹭抬头：“比我想象中的效果还要好。”

　　秦岷微微笑：“外经本来用于辅助他人修炼，我早猜可以……能帮上你很好。”

　　秋白鹭深深望他一眼，起身，问杜信春：“黑甲卫迟迟未到，如果情势不好，他能一同撤离吗？”

　　杜婆婆皱起眉：“他没有伤筋动骨，倒也还好，只是最好有人背着走，还要披裹严实避风。”

　　秦岷听了杜婆婆的话，神色微变，却硬是忍着不作一声。

　　秋白鹭觑得他神色变化，微微一哂，点头道：“我先去试试，如果能破除围攻最好，一旦局势恶化，需得做好准备，我们一同突围。”

　　杜信春背过身去咳了两声，回过头来说：“你放心。”

　　秋白鹭看过眼前老弱病残，轻轻地向他们点头：“你们放心。”

　　袍袖飞旋，她转身出门。

　　门外是冷铁与热血的世界。

　　风里带着腥气，不知是地底世界的土腥气，还是被冷铁所激的血腥气。

　　秋白鹭手中无剑，遂拔出腰间短匕藏在袖中，杀入战场。

　　白鹭啄羽，神人拂衣，地道里昏暗的灯光下，人的影子也暧昧不明，忽而在脚下，忽而在墙上，又忽然从倒下的尸体后生出一道窈窕的影子。

　　秋白鹭清扫了近前的禁军，直到他们在恐惧之下攻势暂缓，她施施然地回到了队伍中。

　　对面的沈妙金最先皱起眉头。

　　宇文鸿将长枪扎进地面，尾端尚且在颤动，他握着枪喘息着：“他们两个不行了，让他们去休息，你我再顶一会！”

　　崔判和冯瑛侠齐声道：“我们还有一战之力！”

　　秋白鹭瞥过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在逞强。

　　她谨慎地观察对面的四个人，却见青青红红果然是最弱的，都已经见了血，虽然还是咬着牙瞪着他们，眼中神光却已不再，分明也是强弩之末。

　　图鲁……图鲁右肩上渗出血迹，显然是被宇文鸿刺伤了。

　　秋白鹭又看向沈妙金。

　　沈妙金回望她，初时轻佻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瞳孔犹如藏了毒蛇的洞穴，黑沉沉的尽是审慎和算计。

　　两女目光一对，沈妙金的目光不由避了一避，虽然很快又看了回来，但那一瞬间的露怯还是被秋白鹭捕捉到了。

　　秋白鹭勾起唇角：“何必休息？杀退了他们，有的是时间休息！”

　　她欺身而上，一式寒枝惊飞直扑图鲁。

　　图鲁本当很熟悉她所使的啄羽拂衣手，甚至她脚下的轻功登霞步都脱胎与北漠武学，让他隐隐有一种熟悉感。

　　但这一招由秋白鹭使出来，又与他所见过的所有人毫不相同——更利落，更精准，也更变幻莫测。他要进，却找不到一个突破点，眼前只有闪烁的寒光，他要退，又觉周身俱在一点寒光笼罩之下，退无可退。

　　这一式不是这样的——

　　他这样困惑地想着，徒劳地举起刀横在面前。

　　秋白鹭也很熟悉他的刀法，所以她微微笑了。

　　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如同折取一支梅花般扣住了他的手臂，他本能地变招斜劈，那只手却如附骨之疽般跟了上来。

　　与此同时，袖中一点银光躲藏在影子的缝隙里，不知何时已到他的眼前。

　　图鲁长刀脱手，瞳孔放大。

　　银光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红取代。

　　图鲁嘶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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