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春深

作者:碧瑶笙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74 章


      为了避着那些带着孩子来要钱的女人,陆定远提前躲进了丹城山去观测水文、地势和朝向,为他登报承诺的公墓选址。

      离开督军府的那天早上,沈初霁为他找了一件最厚的棉袍,仔细地为他扣好每一粒扣子。送到门口发现忘了围巾,又跑进屋里,取来一条厚毛线织的藏青色围巾,在他脖子上结结实实地围了两圈。

      “山里冷,走路久了要出汗,不要贪凉,围巾要一直戴着,当心肺炎复发;肺部的伤不容易痊愈,要时时注意着,体力好也不要逞强,走一段就休息一会;千万跟紧石大哥,要是真遇上什么情况了,你这身体靠自己是跑不脱的。”

      对沈初霁的嘱咐,陆定远一一点头,就算她唠叨到明天,他也不会嫌烦。等着她说完了,他才拨开围巾,露出自己的嘴巴。

      “放心吧,我住在自己家,保证不生病,连感冒都不会。密室的图纸我交给秦大哥了,他会帮你建好的,他是姐姐留下的人,我也观察过了,可靠。不过你在那里也不要太久,当心自己的旧疾。”

      他轻吻上她的唇,眷恋而不舍。

      罗翰宸正巧走到院门口,看见他们,下意识地心疼他的姐姐。可十几年的兄弟情分,也不是说断就能断了的。况且若不是陆定远暗示他争取调去西南战场,暗中为他筹划加入远征军的事情,他也不会有今天。

      他拎着一瓶酒缓步走到陆定远面前,不好意思地瞥了沈初霁一眼,“前几天,是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我们......”

      “还是兄弟。”陆定远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几天前的那些话,还是像曾经一样笑着拍他的肩膀,主动拿过他手里的酒,打开瓶盖,“我已经很久不喝酒了,今天陪你喝一口。”

      那是陆定远在打仗时经常惦记的高粱酒,用丹江河的河水酿的,并州城里每一家酒坊里都有,币值一日三跌,寻常货色已不值钱,但窖藏三十年以上的老酒,却成了能换金条的硬通货。

      罗翰宸带来的当然是价值不菲的那一种,但陆定远却当做了最便宜的那一种,猛灌下小半瓶。

      “这是给你的喜酒。”罗翰宸解释道。

      “这酒够烈,对味,正好我要出门,就当暖身子了,”他把酒递给罗翰宸,“剩下的你喝了,咱俩还跟以前一样。”

      可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陆定远身上厚重的棉袍与罗翰宸那一身保暖而轻便的羊绒大衣比起来,甚是寒酸。

      罗翰宸将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

      “我把步枪接到上海了,它年纪大了,又受过伤,上海有比较好的宠物医院。”

      “幸好你还记得它,我在重庆,托过许多人,没人愿意为我这个闲人找一条狗。”

      “你的能力和功绩,党国不会忘,委员长不会让你这么一直赋闲下去的,我也会帮你重新回到中央。”

      “......”

      沈初霁看着他们并肩离去。他们没有像以前一样勾肩搭背,两条胳膊中间忽远忽近的距离,如同一条裂缝,在不知不觉间崩坏。

      ***

      北大街的一家面馆发生爆炸时,沈初霁才知道自己远远低估了罗翰宸的能力。

      表面上,罗翰宸作为主任,主要负责肃奸,副主任出身中统,主要负责剿“匪”,但秦平川调查到的消息却是罗翰宸早在巴黎圣西尔军校留学时就结识了陈氏兄弟,中条山突然撤离,也是因为接到了中统特使的密令。他从北平调来四辆测向车,在并州城的东南西北四个区域内整日搜寻红色电台。

      秦平川除了与沈初霁单线联系,还负责其他情报线的信息传递。但北大街那家面馆因为电台暴露,发报员引爆手雷牺牲之后,他就切断了与其他联络站的联系,专门负责为沈初霁望风。

      守在督军府的瞭望塔上随时观察周围情况,本就是他这个护院的职责。只要看到伪装过的测向车出现在督军府三公里范围内,他就会拿着小镜子向忍冬发信号。忍冬接收到信号,回到自己的西屋内,拉动房间地道里连着钟楼密室内一个铃铛的绳子,提醒沈初霁立即停止发报。

      设计这间密室,陆定远熬了整整两个通宵。他并不会盖房子,只是把这间密室当做墓洞来修了。他跟着石匠三年,发奋学艺不为别的,只是想讨得师傅欢心,休息的时候缠着师傅给他讲盗墓贼的故事。

      墓洞永远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陆定远为沈初霁修建的密室却是一个半地下室。他知道沈初霁的幽闭恐惧症其实从来没有痊愈,她一直都在用工作来让自己忘记军统的那间潮湿而时常有老鼠啮咬东西声音的禁闭室。

      钟楼按照预定好的方向爆炸,并没有彻底被摧毁,废墟堆积之下,留出了一个生存三角,只要用些坚硬的钢材和水泥加固,就可以改造成一间密室,阳光和空气也可以从堆积的建筑废料缝隙间透进去,他又在缝隙外堆置了彩色玻璃窗碎片和反光杂物,让沈初霁在那个只容得下一张桌子的密室里不至于心悸而死。

      但狭小的空间不能生火,刺骨的寒风透过那些缝隙钻进去,密室与冰窖无异。沈初霁每天却要在那里待上数个小时,靠着厚棉衣和汤婆子取暖。

      冻僵的手指影响了她的发报速度,汤婆子里的水又凉透了的时候,她只能趁着等待回复的间隙,把冰块一样的手伸进衣服,贴近自己身上的皮肤,手指恢复知觉后,继续发报。

      陆定远半个月才会回来一次,跟随陆定远进入丹城山的特务也会回来,沈初霁因此在那几天暂停发报。

      尽管她每天都会在夜里用热水烫一烫自己冰冻的手脚,避免冻伤后被陆定远发现。但数九天正是越来越冷的时候,在那冰窖一样的密室里,忍冬就就算每隔三个小时送去一个汤婆子,沈初霁的脚还是冻伤了。

      本该是第二天早上回去,陆定远清点完石材,他把清单交给大哥,自己留下一副地图,与村里一个农户借来一匹犁地的马,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了并州城。

      轻盈的马蹄踏在并州城寂静无声的街道上,积雪映着月光,分外明亮。他在离督军府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就下了马,怕自己身后的尾巴惊扰了沈初霁,牵着马回去的。

      堂屋已经没有了灯火,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那是沈初霁的习惯。

      他轻推门进去,借着月光走到炕沿,瞧见沈初霁睡得熟,才去炉边烤火,等散去一身寒气,坐在她身旁,仔细地端详起来。

      月光像一层轻薄的银纱,覆在她的侧颜上。轻阖的眼睫,像栖息的蝶翼。即使在梦里,眉心也留着极浅的褶皱,他伸手想去抚平,她却一个翻身,手臂不经意间落在他的腿根。

      他怔愣了一瞬,心跳漏了一拍,随后便狂跳如擂鼓,耳根也渐渐烧起来。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身侧的热源,往他这边靠了靠,额头抵在他的腿侧。

      炉火偶尔“噼啪”作响,炸得他心头一颤。

      沈初霁睡觉一向老实,并不会蹬被子。但陆定远见她总是蹬被角,轻轻把她的手臂塞进被子里,自己挪到床尾,替她重新掖好。

      可被子很快又被她重新踢开,他觉得奇怪,便掀开查看。

      清冷的月光下,是一双肿胀而爬满冻疮的脚。他小时候生过这种冻疮,冷的时候刺得生疼,热的时候又瘙痒难耐。他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死死盯着那刺目的冻疮,下颌线绷得极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半晌,他才伸出手,指尖悬在肿胀的皮肤上方,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用指背碰了碰她的脚背。

      因为感觉到凉意,沈初霁把脚往被子里缩了缩。陆定远这才想起来,大哥曾经给过他一盒冻疮膏。猎户在冰天雪地里也要外出打猎,他们随身携带的冻疮膏要比普通的药膏好用许多。

      他下了炕,从脱下的旧外套内袋里摸出个铁盒,点亮油灯,放在床尾,拇指擦开盒盖,一股浓烈的药味窜出来。膏体是褐色的,他剜了一点,在指尖捻开。重新坐下时,动作很轻。

      手托起她的脚踝,触手是冰的,肿的皮肤摸着有些硬。他蘸着药膏,一点一点抹上去,从脚趾到脚跟,每一处红肿都不放过。药膏腻,化得慢,他耐着性子,用指腹的温度去熨。沈初霁在梦里瑟缩了一下,脚往回抽,他没松手,力道放得更软。

      药涂完了,他仍握着那只脚,没放。掌心拢着,试图把那点可怜的暖意捂进去。

      窗缝里漏进的风,吹得油灯火苗歪了歪。陆定远终于松开手,小心地将她的脚塞回暖被里,掖紧被角。他吹熄了灯,在她身侧躺下。

      黑暗淹上来,屋子里只剩下两种呼吸声,一种轻缓,一种沉重。外头,并州城的夜正深,掩盖着所有的踪迹与声响。

      ***

      晨光漫过窗棂,偷偷爬上了床沿。沈初霁在睡梦中觉得身上沉,迷糊中想翻身,却像被暖烘烘的八爪鱼给缠住了——陆定远不知何时钻了进来,此刻正蜷在她怀里,脑袋抵着她下巴,呼吸匀长,睡得比在战壕里还沉。

      要不是院里忍冬家两个小子在打雪仗,清脆的笑闹声和雪球砸在门板上的“噗噗”声一阵阵传来,这两个忙了半月才偷得半日闲的人,怕是真能睡到日头晒透棉被。

      沈初霁费力地睁开眼,先看见自己胳膊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她愣了一瞬,随即捧住他的脸轻轻摇晃:“陆长风!你什么时候摸回来的?”

      “唔……自然是你睡得流口水的时候。”他眼也不睁,声音像浸了蜜,含糊地反驳,手臂却收得更紧,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摆明了不肯起。

      窗外又是一串银铃似的笑。天光大亮,时间不早了。

      沈初霁推他肩膀:“快起,小孩子都比你勤快。”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却先松了劲,裹着被子一滚,把大半个床都占了去。

      忽然失了“抱枕”、半边身子晾在冷空气中的陆定远,一个激灵坐起身。他清了清嗓子,板起脸,努力绷出严肃的线条:“我要兴师问罪。”

      沈初霁从被卷里露出一只眼,懒洋洋地乜他:“兴什么师,问什么罪?你现在一个兵都没有。”

      “这不就是你的罪?我到现在怎么还是一兵一卒都没有?”

      沈初霁认真了,“腾”地坐起来,“你怀疑我的能力?这两个月,我联系到了四千多名你的兵,三分之二已经安排好了撤离路线,四分之一已经撤离到了安全区,剩下的也已经在路上了。你走了半个月,良心被狼叼走了?”她抄起手边扫床的小扫帚,朝他挥去,“你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

      笤帚穗子带着风扫来,陆定远不躲不闪,笑着任她虚挥了几下。待她停手,他才掀开被角,露出她冻伤的双脚。药膏盒子在他掌心变得温热,他用指腹蘸了,力道极轻地揉开。

      “你也是我的兵啊,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药膏带着清凉的刺痛,沈初霁轻轻吸了口气,目光越过陆定远低垂的头,望向窗外模糊的两个孩子的影子,“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喃喃自语,似乎那两个孩子是上天给她重活一世的馈赠,让她可以编织一个俗不可耐却又渴望至极的美梦。

      “放心吧,我们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时候,满地跑的小崽子,吵得你头疼。”陆定远宽慰她,为她披上衣服,去自己的裤子口袋里翻出两份地图。

      但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他心口刺痛,这样的承诺,他也跟罗夕宸说过。

      “我这两个月,没闲着。借选址的由头,跟大哥把丹城山每一道褶子都摸清了。”他展开其中一卷,上面墨线纵横,山势走向清晰如掌纹,“这份,标的是猎道和古河道,为罗参谋长运送物资的时候已经用过了,你可以交给军统。”

      他又展开另一卷,线条骤然复杂隐秘了许多,像是山体的血脉与暗伤。“这份,记的是废了的古盐道、煤道等走私道,采药人挂在崖上的‘鬼见愁’,还有……山肚子里的暗河。”他顿了顿,“这才是真正的路。”

      沈初霁接过去,指腹抚过那些墨线,如同抚过未来的生途与战场。她迅速将地图卷好,塞进床底一块松动的青砖后。“地址定了,材料也备齐了?”

      “是,总体的布局、祭堂、纪念碑和牌坊也设计好了。这次回去,就要开始挖墓穴,只是墓穴里空荡荡的,只能放一张重新定做的身份牌。”他的头低垂下去,似在赎罪,“我当时就不该省那些胶卷钱,给他们每个人都拍一张照片,至少还可以当做遗照,贴在墓碑上。”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个突然迷路的孩子,眼神仓皇地四处飘移,最后落在锦被繁复却冰冷的花纹上。第一个字还强撑着平静,到最后几个字,已彻底破碎在哽咽里。一颗很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在绸被面上晕开一团深色的、颤抖的湿痕。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迅疾得他来不及抬手去擦。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落在了他低垂的头上。指尖穿过他汗湿的发根,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道,将他轻轻揽了过去。

      他的额头抵上一片温热的柔软,那是她的胸膛。熟悉的暖意与规律的心跳声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将他密实地浸没。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抽泣,而是整个灵魂的解体与坍缩。他更深地、几乎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道往那温暖深处钻去,仿佛要穿透时光,缩回生命最初的形态,缩回那个黑暗、温暖、绝对安全的混沌里。

      “妈妈......”

      他叫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四太太,而是那个双手粗糙如树皮的猎户的妻子。他曾经被山里同龄的孩子叫成“病秧子”“狼崽子”,他孱弱的身体追不上他们也打不过他们,只能跑到她的怀里大哭。

      她也是那样用她粗糙的手掌和温热的胸脯拢住他,帮他隔绝外界的一切嘈杂,让他仿佛要躲回世界最安全的源头。

      窗外的笑声渐渐远去了,他只是个挣扎着想溯游回生命源头的、疲惫的胎儿。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412624/7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