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天域众人皆是忙碌的，我初来乍到，一时半会儿间倒成了这难得的闲散人，倒是有些不习惯。想着如今在这天域的熟人，除了子殷，怕是只有清州仙君了，这才过府叨扰，想与仙君叙叙旧。”女郎放下手中金器，回头笑道。

　　一旁的年轻仙君接过这金器，小心翼翼放在檀木架子上，这才接过话。

　　“殿下这刚入天域不久，便亲临我这府宅之中，又这般客气，倒是折煞我了。”

　　“仙君这话可是说得严重了，按照天域规矩，凡间事合该凡间了，从前的称呼也不该出现在这天域之上了，小仙如今可担不起仙君如此称呼。今日拜访，不过是闲来无事，想与仙君打听一些奇闻轶事罢了。”

　　“哦？从前倒不知仙子还有这爱好……不过说起来，我也算是这片的百事通，若要打听什么，我必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且说说是问什么？”

　　“不知仙君可曾知晓，这凡尘之人若离奇离世，其死因缘由在人间黄泉探查不明，死后的尸身也遍寻不得，此事该如何继续求索真相？”

　　“这儿……若犯下大错大恶之事，这凡人应当是去了十八层地狱历劫了，可倘若这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即便是一时间找不到尸身，探不出死因凶手，这天网恢恢，又岂能永无真相大白之日？”

　　他将一个根雕摆件小心端着，示意一旁的女郎瞧：“你瞧，即便是这天生地长的树木花草，短则几月夭折，长则能生长千年万年，但这树木是长在何处，当时的气候是洪涝天灾还是风调雨顺，但凡生长在这三界之中，皆有迹可循。”

　　旭泱看着那根雕盘曲向上，借本身生长的根系脉络雕成展翅的鹤，却又在鹤腿关节处色泽愈深，浑然天成。

　　“这是雷击木？”她带了几分笃定，问道。

　　“仙子好眼力，雷击木这种人间珍稀之物，需得天时地利兼备，几日内又需得道家之人好生贮存，如此方能成为道家至宝……不过这树在凡间可不常见，瞧仙子的反应这是见过？”

　　旭泱收敛神色，带了认真道：“世间万物，凡人穷尽一生，所见到的不过万中之一二。或许仙君不知，我那凡界早逝的兄长，坠马之地便长有此树。”

　　司清州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蹙眉叹息：“嘉钰太子英年早逝，举国哀恸，实乃云国之憾事。某无心冒犯，竟令仙子想起伤心事，是我之过。”

　　旭泱抬眸看向他，真诚问道：“云国崇尚道家玄妙术法，尤以垂星宗最负盛名。自我父皇登基，更是对道法愈发看重，前太史令更是从这垂星宗潜心修行数十年，方下山入世，执掌太史监。司太史在凡界之时，为何能深受我父皇信任，短短数年一跃成为太史令？”

　　这话一出，对面的仙君眼神闪过探究，而后又勾起一抹笑来：“这天子之令，自然是无有不从。旭泱殿下找到我这儿，想也知道我与宸绛神君可是至交好友，仙家道法超然，他在凡间有难，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既然如此，何不发挥我所长，助他重新谋得帝心，也好替宋家平反，不是么？”

　　旭泱亦是弯了眉眼，只是拿出枚剔透霜花纹路的玉令，抛接把玩着，轻描淡写似的：“当真不巧，甫元六年秋猎之后，父皇为兄长之事大恸，罢朝三日，那时我年纪轻，也不怎么爱守宫中规矩。那时朝中多拥护看好我那兄长的权臣，储君猝然离世，朝野岌岌静待帝王风声，只是明面上，我与母后皆是深受父皇宠爱之人，在宫中依旧是可以肆意行走的存在。仙君可知道那日我在父皇寝殿的窗下，听到了什么，又见到了什么？”

　　“殿下若不说，某又如何得知？”

　　旭泱转身将那展翅的仙鹤放在檀木架上，而后擦了擦指尖不存在的灰尘，叹道：“我当着仙君与三郎是挚友，应当也是怜悯苍生的仙，却不曾想仙君却将苍生的命视作草芥。今日三郎不在，不知仙君可能说句实话？”

　　“看来戒律司的刑罚，并没有让殿下懂得这天域的规矩，也不知让宸绛知晓了殿下不守规矩，成了仙还掺和凡间之事，七情未断，杂念颇多。这一条处罚，是仙子之过还是他这个监管者之过？”

　　“司太史，看来当真是不耐烦本宫很久了……”

　　霜域宫内，宸绛手持一枚玉令，蹙眉问一旁的掌令：“朝朱，天域之中豢养蛊虫的仙族你可有了解？”

　　“这……依下臣所见，神君方才喂养的凶物气息污浊，又是阴邪蛊虫，不利修行，时时喂养又伤精血，实在是仙族该避如蛇蝎的东西。若出自仙族，恐怕也只有兀鹫乌鸦等喜食腐肉的才偏爱这东西吧，只是小仙没记错的话，这天域之上已许久没见过这些鸟儿飞升了，若要打听，神君不妨去问问清州仙君，他如今可是鸦族掌权者呢……”

　　宸绛神色愣怔一瞬，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念头初起又被他按下，遂谨慎道：“此事牵涉过多，这下手之人在暗，我等在明，清州他一向不掺和这腌臢事，他又是这鸦族当家人，若因这事大动干戈，怕会影响鸦族稳定……”

　　“神君考虑的是，下臣记得，宫中有一仙侍，名唤沈狰，来自兀鹫一族，因仙缘得道，这些年来却受杂念所扰，修行难以长进，渐渐泯然于众多仙侍之中。神君可有印象？”

　　“三百年前的月节，天帝酩酊大醉，酒盏中的佳酿倾倒洒向人间，天上之物落到凡界便是这仙缘供养之物，本君记得这沈狰百年前飞升成天域的小仙，彼时心思纯善又有上进之心，这才留在霜域宫中。怎地，这杂念因何起，修行为何又停滞不前？”

　　“神君有所不知，乌鸦是祥瑞，人间信仰愈盛，于大道愈发有利，若再加上这原本的天分与聪慧，更是能在修行之路上无往而不利。可这兀鹫在人间并不讨喜，纵然是有外物得仙缘飞升，可立身之基却需得他时时警醒，稍有不慎起心动念这修行便有可能受阻不前甚至倒退逸散……”

　　“本君在这霜域宫，本就掌管情念之事，若他当真是心有困扰，这是吾失职不察之过。这些年，因着这人界之劫，到底是疏忽了许多事。这般，你且寻个时机去问问这沈狰，若他知晓这蛊虫来源，自是最好。再替吾将他唤来，倘若能替他查明缘由，助他修行，也算弥补了从前的疏忽。”

　　朝朱颔首：“是。下臣这就去办。”

　　“慢着……今日可见着旭泱仙子？”

　　“傍晚时，仙子她自言受神君所托，需得去清州仙君府上一趟，取件法器。说起来，也去了许久，是否需要下臣派仙侍前往接回？”

　　话音落下，宸绛静立片刻，思索道：“无妨，清州与她相识，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心中升起莫名的焦躁和不安，又起身拿起外袍披上，沉声道：“吾去仙君府上，片刻便回。”

　　朝朱侧立一侧，垂首道：“是。”

　　大道之上，一处寻常的仙君府宅。

　　有人轻叩门扉，不多时，便有仙童循声而来，开门迎道：“神君安好，仙君正在待客，神君请移步茶室歇息片刻。”

　　宸绛看这仙童一副礼节周全却又颇不自在的模样，展颜笑道：“小麟儿几年不见，竟也与本君生疏了么？怎得这般紧张小心？”

　　那仙童皱着眉头纠结一番，好久才松了口气扯了扯宸绛迎风晃动的广袖，悄声道：“神君可是好久没来仙君这儿了，从前听说神君历劫，您前脚跳了那洗魂池，我家仙君后脚便去求了那位，紧跟着与您一道去人界了。仙君这儿本就不是什么物华天宝的好地界，小仙若不虎着脸在此处守着，只怕府里早就乱了套。”

　　宸绛愣怔一瞬，待听得这缘由后，唇畔的笑意淡去，又问：“可还记得清州仙君是那一日下界的？”

　　还不能那小仙童回答，听得旁侧□□处传来一道清风朗月的声音：“宸绛，你呀你，总是逮着我府上的小童子打听我做什么？”

　　他侧首望过去，几步之隔的地方这府宅的主人与他要接的女郎一道，从繁花似锦的小路间联袂而来。

　　这女郎见了这前因后果，笑盈盈走过来，一只袖子藏在身后，在宸绛身前停下，勾起一抹明艳的笑意：“三郎是来找清州仙君的么？今日闲着无事，想着从前太史府上的花草总是开得格外好，这便过来赏花看景，竟然忘了时间。”

　　宸绛隐下心中的波澜，收回看向□□中摇着扇子仙君的视线，低头看她，往后退了半步，这才抬眸看向一侧，轻声道：“嗯，想着也是很久没来清州府上了，这才来。”

　　他暗自想着，压下心中扑簌升起的占有欲，提醒自己莫要在爱人友人面前失态。

　　抬眸之时已然恢复了清冷沉稳的模样，朝清州拱手道：“今日来的唐突，只是想着她来替我取法器，许久未归便来瞧瞧是有什么事情罢了。”

　　却见这眼前扯谎出府的仙娥茫然看向他的模样，似是不解。

　　心中更添了几分疑虑。

　　司清州吸了口气，将那小仙童遣走，这才好奇问道：“什么法器？宸绛啊宸绛，你也忒呆了些，恐是殿下寻了个托词来赏花寻乐吧？是不是，小殿下？”

　　旭泱蹙眉想了想，短暂停顿一瞬，这便接过话，边点头边将袖子里藏着的花冠拿出来，笑语嫣然：“是呀是呀，总不能让旁人又寻借口，说是霜域宫治下不严贪图享乐，这才扯了谎。呐，这花冠是我亲自采了花，又编了好久，这才误了时辰。神君风采斐然，有这春光相衬更是添了几分俏颜色，可不能生我的气啦？”

　　她上前一步，示意他低头，意图亲自替他戴上。

　　却让这面冷心烫的青年神君呼吸乱了几分，慌张地将花冠从她掌心拿了过去，与她指腹误触的失仪之举更是令他耳畔染了几分霞光。

　　他无奈闭眸冷静调息，而后将手还有花环背在身后，小声斥道：“胡闹，殿下怎可在此处做这轻佻之举？”

　　几步远的仙君自然听不到这两人间的低声密语，摇晃着折扇踱步而来，幽幽道：“宸绛，还记得每每你来我府上，必得手谈一局，不过今日我识趣，这时候不早了，左右还有许多时间，今日你们两个便回去如何？”

　　他笑眯眯地，这才调笑道：“听说霜域宫如今可是事务庞杂，神君大人更是以身作则，夙兴夜寐。红袖在侧如何能只顾着看你那些无趣的折子？”

　　却听对面这面冷的神君倒是深望了他一眼，让他把接下来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用扇子隔开那分明的视线，撇嘴道：“罢了罢了，是我失言，还请二位原谅则个。”

　　这女郎似是听到什么，回头看着那挡在半空的扇子，又收回视线，轻声劝道：“三郎，肚子饿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待这对青年男女走远，离开府宅很久后，司清州才颤抖着手将折扇放下，折扇失力落在地上，有赤红的血液点滴落在白绢扇面上，点染成朵朵艳丽的花。

　　司清州抬手拭去鼻孔里渗出的温热腥红的液体，夜幕下府中的仙侍化作一道道黑色缥缈的影子，又聚集消失在他的影子里。

　　他瞅着那□□里一株从树桩上生出的嫩绿的枝桠，声音亦是轻飘自语：“啧，怕是瞒不了太久了。”

　　那树桩似是遭受过雷击，本该化作枯死的树根，却又因着宅院主人的养护，偷来一处生机，竟也冒出一株柔弱坚韧的细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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