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霉米
“陛下。”又是一声。
女皇原本凝滞的目色方才回到当下殿中。
“来了,几日都没好好合过眼了吧。”她挤出一丝笑转过身来,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如此勉强的笑意。
她布满血丝的眼转动,黎亦欢将手中的粥水推到女皇面前柔声提醒。
“如今城外的局势已稳,今日看完折子早日歇息吧。”
“无妨。”女皇慢慢挪动步子。
二人对坐在案前,她埋头端起粥到嘴边。黎亦欢一眼看到案前那段黄色的锦缎,那是内廷暗探专用的暗纹,方想细看。
瓷勺玉碗相击,人声却响起来。
“衾衾,你说当日我与阿兄相争,是不是真的错了。”
黎亦欢倏然抬眼,心也不由的跟着一沉。
她和她幼时初见便在一处,一起度过了无数艰难的时刻,无论是先皇疑试探,还是料理先太子之乱面对众叛亲离。无数生死之间悬崖边上,她对自己都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陛下今日定是没休息好,忧思过虑了。”
女皇缓缓抬头对上对坐之人略带疑惑的面色,这显然不是她此刻想听到的话。
“先太子他儒懦怀柔,本也不是君王之才。何况陛下当日取而代之是先皇的决定,先太子最终被先皇赐死落得绝户,也是他铤而走险动了弑杀君王的心思,与陛下无关。”
女皇皱起眉目,却哼笑起来发出闷声,良久,这声音愈来愈大,回荡在殿内。
她开口言语之中略有滞涩,那双锐利的眼中分明含着晶莹之物。“先太子并不是先皇刺死,先太子的死乃是我……乃是朕亲为之。”
黎亦欢从殿中出来时已是夜深,云英在宫门前焦虑的左右踱步,不时抬头向宫门前张望,直到听到马蹄声响劲直追向前。
“将军怎么脸色这样差,可是陛下处有何不妥。”
黎亦欢疲惫的摆摆手:“无事。你们几人不是在城门上盯着吗?”
云英面露难色避开宫城守卫压低声线:“将军,粥篷出事了。”
城门前处的施粥之处,被饥民层层围起,人群之中一眼望去,灾民比前几日多出不少。
侍卫持长枪封锁城门严阵以待,却大有抵抗不住之势,卫队之中有人窃窃私语。
“上面说了不可用强,可这不用强的,今日这城门就没法开了,城门不开这城中补给如何进城啊。”
“再这样下去可要出大事了。”
流民和守卫对峙依旧:“干什么!干甚么!你等再造次我可就不客气了,冲击官差视同谋反!我看谁敢再挤。”
混乱之中有流民绕过防守,翻入屯粮处。麻袋被划开,粮食顿时从漏口处滑落出来,他拾起一把在手上,火光处泛着青黑。
只见那人搬起米袋,向人群方向扬起,霉米自空中落下一股浓郁的霉味立时便逸出来。
“霉米是霉米!一夜之间这么多人害了病,你们这些天杀的贪官,天子脚下,这分明是要杀人灭口。”
守卫见状立刻拿下那人,却再也压制不住人群里的声音。
“对。”
“今日我们便要一个说法。”
“我们都是大汤人,为何不让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
“对,放我们进城。”
“霉米?这赈灾之粮出自太仓与城中各处,怎可能出现霉变之米。”
朝上,女皇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凤阁崔意辅立时侧目向后,盯上了立在一旁的黎亦欢。
“黎将军,这流民安置之事是你内卫府一手安排,如今却出了如此之大的乱子,内卫府该给朝臣和陛下一个交代吧。”
黎亦欢抬眼向阶上。
“陛下,臣也是夤夜收到的消息,先前各处来的米发往城门前时,各司都一一查验过并无不妥,太仓之中的米粮有太仓署负责配发。霉米一事定有蹊跷,请容臣细查。”
“黎将军,我看此事不用你细查了。”
人声从众人后传来,御史姚晁从外带风匆匆入殿,捧着一本账册样的东西上前,跪在殿中。
内官从阶上下来取过,交到女皇手中。
“陛下,臣前日收到密报,称太仓之米有鬼。便连日追查此事,未想到臣刚入太仓的大门便被太仓仓守拦住,问起米粮存储一事更是闪烁其词。
臣斗胆暗查,发现有人曾常年频繁支取太仓之粮。可就在一月以前,突然不知从何处复又还回补足了差额,这常米参杂霉变之米,大都出自这月前补足的仓位之中。
细查之下才知,这违规取用的太仓之米竟有近半数,乃是用内卫府的印信做保支取。”
女皇正在翻动账册的手一顿,众臣立时一片哗然,殿上所有目色立时齐刷刷的落在了黎亦欢脸上。
“陛下,内卫府并不曾违规支取过太仓之粮。太仓支取粮食乃需重重核准,就算是此次事出紧急,赈灾之粮也未过臣之手,乃是太仓与户部调配。臣非户部之人,如此巨大的数目怎会支取的出来?”
“你乃陛下亲信,宗室新妇,权势熏天。这皇城官署,乃至整个长安,何人敢触你内卫府的霉头,你做什么做不了?别说是支取太仓,便是夜开宫门我看也并无不可。”
黎亦欢转过身去侧目一瞥,声线凌厉的反驳道:“姚大人,身为御史,你便是靠如此信口开河,监察百官的吗?”
“哼,女流之辈朝廷虫豸,果然也就只是在这口舌上与人计较罢了。”
女皇紧闭着眼抬手扶额,拧起眉目。“闭嘴,你们一个个都当这紫宸殿是西市吗?吵嚷什么?”
崔意辅垂眼看了看左右,向上一拜:
“陛下,眼下霉米竟牵扯出如此骇人的贪腐内情。
关乎着朝廷的声名与长安城的安危,非同小可。城门处流民情绪激动不肯散去,要求彻查贪官,内城货物补给受阻人心浮动。
各处流往京中的人又不断,眼看堵也堵不住打也打不得。现在之事到底何解,还请陛下圣裁。”
“请陛下圣裁。”眼见崔相做声,惯会审时度势的众人此时纷纷拿起笏板,面向殿上齐齐跪下山呼。
女皇长叹一句,向下扫视群臣,黑压压的官帽尽数伏在殿上,只有黎亦欢一身绀色的朝服独立在殿上站的笔挺,不见丝毫色变。
“开城门。”
“陛下,如此多的流民放入城中定会引起骚乱,如若有贼人趁机作乱……”
“贼人?天子脚下,谁敢作乱。如若有什么差池,天下人养你们这些官是做什么的?”
“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你们刚才质问旁人的势头呢?怎么?一但事关自己的乌纱便不敢了吗?”众臣哑然。
女皇目色空荡,望向殿外。
“关之白,你可曾去城门前看过?”
“臣未曾。”
“封阁老你呢?”
“臣要务缠身还未曾。”
“希令?”
“陛下赎罪,臣不曾。”
“姚卿?”
“臣……”
“众卿居于长安,身处庙堂。除却节庆休沐,是不是太久没迈出过这长安城门了?
无论此次流民灾祸有多不寻常,关我百姓何事?
你们去看看那些人,流亡挣扎而来,人群里每日都有人故去,那些孩子惊恐忧惧的脸。
你们不是我周家之臣,自先朝起区分内外之臣,你们乃是天下人的父母青天。
长安城下,那,是你们的来处。
这些人都是我大汤的子民,他们千里来到长安城下,是因为信朕更信你们,信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能庇护他们,庇护他们的稚子老弱。
要的,也只是一口清粥,活着罢了!
你们呢?怎么对待他们的?”
女皇抬袖一展,殿上似有风来,玄色的龙袍扬起,声音格外清晰。
“长安,是全大汤人的长安。立刻传旨,打开城门。谁有异议,现在便可辞官,朕绝不阻拦。”
“陛下,臣等惭愧之至。可此时各部积冗繁重,若是放灾民进城怕是无人专司此事,如此岂不是要起更大之祸。”
“还有我们。”群臣班尾,一个女声响起。
女皇抬眼,原本阴沉的面色,挤出了半分笑意。“差点忘了。”
元娘几人上前。“臣等今春女官恩科进士,还未有差遣,愿领此事。”
“好。如此,还有何人有异议?”
无人再做声。
女皇一步步走下阶来走到黎亦欢身旁,她扬了扬手中之物,沉下调子。
“黎亦欢,这记录确是你的印信,你有话说吗?”
“陛下,臣绝无做过此事,更与太仓户部无任何牵扯。”
她对上女皇威严的目色,未有丝毫犹豫,取下官帽放在一旁,俯身向下直抵在地上。
“事已至此,臣愿接受朝廷详查。”
女皇的嘴角微微向下,她转过身。
“内卫府大将军黎亦欢,奉命处置京郊流民处事不力。”
她话至此处,犹豫半刻。
“着,暂革职务,收压刑部。太仓户部相关涉事人等一起收押查办。”
“臣领旨,谢恩。”
殿前侍卫立时站在她左右,她站起来,朝臣瞩目之下,缓缓走向殿外。
元娘嘴唇抿了抿,抬手举起笏板正要做声,正对上了黎亦欢的脸。只是一眼,她目光掠过人群,微微摆了摆头。
“亦欢!”周子忧猛的被梦境惊醒,碗盏掀翻在地摔的粉碎。他胸口像是被什么打过,心头一阵慌乱。
小唐闻声匆匆入帐:“郎君怎么了,可是帐内炭火太盛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
“无妨,噩梦罢了,如何了?”
“白日突厥人的攻势甚猛,可今日夜里却十分安静。郎君不必过分忧虑,我们说起来暗渡至此,也是奇兵天降呢。”
周子忧目色晦暗,挪步到沙盘前。“不可大意,此次突厥人行事诡谲人数众多,与我们惯常交手的突厥王兵甚是不同。给朝廷的军报到现在还无回应吗?”
“说来确实奇怪,这军报的日子算来也该到了可一点音讯都没有。”
“不等了,你即刻用阿爷的军鸽传书肃州节度。”
“可郎君,这私下传信可是违反军令,我们不若再等等?”
周子忧行至帐前,圆月当空:“事急从权我们没有时间了,长安,可千万要平安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