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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亚空间·???]
周围是扭曲的光影与低沉的嗡鸣,仿佛连空间本身都在痛苦地呻吟。奥格沉默地站在【伯爵】不远处,看着他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柄冰冷的长剑,剑身映照出他晦暗不明的侧脸。
“你可算过来了,猎人……你难得如此沉默:或许这是一个好时机,一个回答你那幼稚疑问的好机会。” 【伯爵】头也不抬,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他停下擦拭的动作,指尖轻轻拂过剑刃。
“就像所有故事的开头一样,我那时也充满着热情,彼时我的仇恨也仅限于法斯兰德个人。” 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
“在阅读了一些书后,我自以为我掌握了真理,我以为我将会给那些像我过去一样被压迫的人民带去希望……就像是我因为正义选择反抗法斯兰德——那个名义上的我的父亲,我也会帮助他们去远离苦难——用同样的方式。”
“我带领着那些被压迫的民众推翻了当地的管辖组织,然后在那颗星球上建立了一个勉强称得上算是继承了星际联合体思想的‘国家’。” 他微微后靠,长剑横于膝上,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仿佛在审视那个早已湮灭的雏形。
“在建立了那样的政体后,我深知我不擅长管理,也不擅长去规划什么……比起在冗长无趣的公文中处理各种事务,与其具有所谓的、短暂的领导权——我更喜欢当个农民,一个工人:我天生不是个擅长统御的人物,我不过是个时常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庸人。于是,在那个政体逐渐稳定下来后,我就让一个信仰着那个理想的人,一个比我更擅长当领袖的人代替了我的位置。而我开始打算将这样的理想传播到整颗星球,整片星域,整个宇宙。”
他的叙述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
“就在我安顿好那个政体不久,处于银河边缘的【母巢】有了异动,而虫群是彼时人类生存最大的威胁。”
伯爵说这话时,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即使我憎恶伪神,但我仍旧响应了祂的号召,我登上了一艘能超光速航行的舰船,和其他战士一起前往主战场。我相信文明存续的重要性在思想的传承之上,而和我同路的人大抵也和我差不多。”【伯爵】语气平和,同此前那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截然不同,显得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更深的幻觉。
边缘星系的唐代斯说道他的同伴时,话语中带着对他的同伴的热烈认可,也带着和现如今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希望——至少奥格这样认为。他眼神不再阴郁,反而透出一种被岁月尘封的光亮。
“我和我的同伴们都为了人类而战,在那里,我们跨越的文化和思想的差异,跨越了阶级,跨越了超凡者和普通人的差异……我们坚定着我们守护人类的信仰,在虫群看似永不停歇地进攻下毫不退却。”
“我至今依旧可以骄傲地告诉【史官】:格兰星系从未失陷。” 他挺直了脊背,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骄傲的笃定。
“在超光速引擎作用下,在我们短暂交流后,我才得知我们竟然都来自不同的时间段。此时此刻,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信念而战斗,我们前所未有的团结在了一起。”
这位似乎永远阴沉,永远愤恨的【伯爵】终于有了些人气,他眼睛比过往都更加明亮,毫无疑问,他的眼睛包含着希望、拯救和神圣的战意。
“那是我们面临的第一道关卡,在我们星舰的航道之间,虫群已将我们的必经之路拦截。我们高呼着不同的语言,说着不同的冲锋号令,唱着不同的战歌……但那些不同比起我们的相同点显得那样渺小,即使我们语言迥异,即使有些人和我们使用的文字也不同,但我们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公认的信仰——我们是人类,我们是代表着不同时空中的联合部队,我们是人类拦截虫群进攻的第一道防线——我们为了人类而战……即使我和一部分人对于那时帝国的政体持有负面的态度。
“我记得那天,我记得冲锋之后的场景:赤红色的鲜血近乎染透了位于银河边缘的星球上的战场,那些我们曾驾驶着的舰船也因为虫群的攻击破碎,成了永寂的、独属于死者的墓碑。”
“我在那场战争中有了几个好友:有的不善言辞,有的表里不一,有的活泼开朗……在我荣获爵位的那场战斗里,和其他战团一样,我们陷入了绝境。在星际时代,因为缺少食物饿死,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伯爵】提到他们的遭遇时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只是单纯叙述着事实。
“但确实我们那时的真实处境,最早期,我和我的战友尚且还能有属于帝国生产的食物作为辅食。科技已经断代,我们有着超光速的引擎,但在舰船上却没有可控的能源作为生产食物的消耗。那些物资需要从帝国农业生产区运来,但途径却是跃迁,这就像是一条被蹦到极致的细线,只要虫群进化出了跃迁的能力……那么对于我们而言就是彻底的绝境。”
他轻轻“啧”了一声,带着对命运弄人的嘲讽。
“很不幸,有了亚空间之后,一切的事似乎都往最坏的方向行进。”
“虫群像是被所谓‘天命’眷顾一般,极其迅速地发现了这个弱点,然后猛然切断了补给点。而在之后,我们在断绝了食物和医疗补给后,一开始,我们选择食用被打碎的运输工虫内含有的生物质,就像是浓痰一样恶心粘稠。几天后,或许是那个恒星系中,我们目睹了几次昼夜的变化后,虫群演化出了更小的运输工虫……或者说叫寄生虫更加恰当。”
“那些该死的虫子,它们藏在了生物质里。”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还记得,我的一个朋友,好像是兰斯……?或者斯兰德?大概是这样类似的发音,坦白说,我至今也不太习惯他们那里的发音,更发不出像他们那样的弹舌音。那个小伙子,那个总是在战斗之余总喜欢和我们讲笑话的开朗的普通人,总是说着等他回去后就和他暗恋的人表白的年轻人,那个总是想逗笑我的固执的家伙……我时常和其他人开他的玩笑,半是祝福,半是娱乐:蠢人总是能活到最后,然后在他生命的最后成为一个史诗的叙述者。”
【伯爵】自嘲地眯了眯眼,语气没有波动地接着说道:“就如同你在猎人生涯中体会到的:命运从不会偏袒道德水准更高的那一方,它总会以最恶毒的方式去让一个好人拥有一个富有戏剧性的结局。”
“在一次我们击杀运输工虫后,在他还没咽下生物质的时候……他突然开始呕吐,先是吐出了两指粗的无甲壳的白色软体虫类,然后呕出了像是长出了甲壳的内脏,然后他异变了。那个开朗的小伙子还留着人形,但却长出了复眼,他的皮肤也被细密的肉色鳞片笼罩。他一边因为虫族的控制向我们求饶,而一边对我说:‘唐代斯,杀了我,看在我经常烦你的份上——快、快,我的脑袋里有东西,不要相信它!’”
“我清楚地记得我那次使用了永夜的力量,那代表着禁忌,按理说我的战友都该举报我。但在我用光剑杀了他的时候,目睹了我使用禁忌力量的战友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而他、我亲手杀死的朋友呕出鲜血,呕出了因为我那因为湮灭的力量而破碎的、位于他的大脑处的寄生虫——连带着他的大脑碎末。”
“他死了,因为我的力量死于痛苦之中。我很清楚:我用物理的手段也能清除它,即使他会死,也不会如此痛苦,甚至连灵能都被我的力量碾碎。”
【伯爵】的话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但我不敢赌,我无法确认他身上的寄生虫是否会借助该死的灵能寄生在其他人身上,为了避免这一点,我必须彻底杀死他。”他用一种理智的态度说着。
奥格发誓他在那一瞬间从【伯爵】身上看到了那一个熟悉的影子。
“在那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身上来自永夜的力量并不是个秘密,在战斗中,或许他们已经发现了我因为永夜而显得过于高效的屠杀虫族的表现。我的战友依旧和以前别无二致地对待我,我和他们也时常在想:如果战争结束了,在等几年,再过一段时间……如果超光速的航行导致我们回到各自时间点差异并不大,我们可以一起聚聚,一起用餐,一起开那些缺乏幽默的玩笑。”
唐代斯半眯着眼,回想着他如今已经有些淡忘的幻想:“……我还想着和他们一起提前退休,然后和他们一起游历帝国,一起去探究银河变成这般模样的真相。”
“即使生物质有存在寄生虫的可能,但我们因为食物稀缺仍然继续食用。我杀了我的战友,然后获得了可以分辨那些寄生虫灵能的感知,我可以开始确认我的战友们是否感染,然后在他们即将开始异变之前……杀了他们。”
“我和他们说了我的想法,他们也同意了我在他们即将异变之前杀了自己。但几天后,我发现那些寄生虫进化了太多,我所拥有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全部杀死它们。那些东西繁殖得太快了,感染我的同伴的也太多了——我已经不能保护我的战友,我已经做不到及时在他们感染后清除那些该死的寄生虫。它们一旦进入人体,就会选择直接寄生在脑干,利用灵能在一瞬间就替代原本脑干的功能,它们已经能主宰一个人的行动。”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奥格脸上,带着一种深刻的迷茫。
“再食用生物质意味着急速死亡,但那颗星球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人类和虫群。”
“属于人类的道德让我们踏不出那一步,即使那意味着我们获取了干净的食物和水源。人类如果放弃人性,那和虫族还有什么区别。”【伯爵】依旧对过去的行为感到迷茫。
“常识告诉我们,因为兼顾战斗虫群的机动性,它们的节肢里的肉类虽含有剧毒,但却并不会影响人类机体本身的行动。”
“即使那意味着持续食用会致死,即使那会让我们的每一次挥剑和行进伴着无法消除的剧痛。但我们经过了基因改造,相比过去刚刚踏入星际时代的人类,我们至少不会因为剧痛而导致动作变形,更不会阻碍我们的行动。”
“那些搭载着重型武器的舰船没有超光速航行能力,而跃迁已经被虫群阻断……我们就像尚未踏足星空的人类一样,主要在陆地上战斗。”
“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择手段地让虫群拖慢脚步,为屏障的设立拖延时间,为屏障的建立设立一个尚且没有完全被虫族侵占的坐标,而我们所在的星球就是其中的一个锚点——白昼将虫群阻拦在了这片战场,也将阻拦处于物质宇宙的虫群进入亚空间和母巢汇合。届时,我们将又一次航行星海,和它们在星海中死战。”
“我们和虫□□战了很久,或许是几个标准月,或许是一个标准年……在漫长的战斗中,我还活着,我和我那些幸存的战友们依旧在并肩作战。大概是在屏障设立的前一个标准月,我们发现连战斗虫群的节肢中也开始出现那种寄生虫的卵……所有我们杀死的虫族里,全都有这种东西。”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最终,他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
“然后……我们开始同类相食。”
【伯爵】沉默了很久,他看向眼前难得算得上是正常人的猎人,像是询问他一个答案,又像是在质问自己:“出于守护的目的而同类相残;出于理智而选择对被感染的同伴痛下杀手……按照帝国的准则,甚至按照我曾经为我建立的迷你国度的法律——那是理所当然的,那甚至不是可以犹豫的。但有人告诉我这是错误的,这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这是对于人性的亵渎……”
“而那个人,你应该很熟悉——在我印象中,你那过于软弱的行径在某些层面也和祂的过去坚持的一致。”
奥格语气有些干涩,他甚至对那个人有些惶恐,但他依旧接着唐代斯的话说了:“最初的【先知】,或者说,无名之人。”
【伯爵】点了点头,他接过话,却没有再提到那个人,仿佛那个名字本身都带着某种禁忌的力量:“亚空间诅咒着这个亵渎的行为。而这里,亚空间依然存在,它因为我们的鲜血和苦难前所未有的迫近。”
“我和几个还幸存的战友活到了那个时候,因为信仰,因为仇恨,我们依旧没有后退……我们捡起了刚刚被虫群节肢切断的同伴的尸体,我们撕扯着死者的血肉——甚至因此痴迷。在经历了漫长的艰难战斗后,在我们使用了那些需要用尽全力才不会因为人体自然反应而呕出的异常食物后,你知道的……”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味。
“同类的血与肉对我们来说就像是珍馐一般,纯净、甘甜、多汁、肥美——尤其是那些被我亲手杀死的、还没有开始异变的同伴。”
“我的大脑因为难得的正常食物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但我的灵魂,如果我加入永夜还有的话,却感到我的一部分在急速地消失。我犯下了不容原谅的罪孽,但我那个沉默寡言的同伴却安慰我说:‘唐代斯,为了继续战斗,你必须坚持。你是唯一的希望,你比我们更有活下来的价值。为了战争,为了阻拦虫群,你不用自责。他们都不怪你,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希望你在战争结束后能好好活着。恨能让一个人在绝境中活下来,但爱能让一个人从因为恨导致的悲怆里脱身……如果可能,我们希望你最后能找到属于你的救赎,就如同你所代表的那个最初的人物那样。’”
“我的同伴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他的异常——他似乎已经快要因为营养不良饿死了,他太瘦了,也太虚弱了,甚至于无法举起他常用的远程武器。他在往死亡的领地奔去,而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活生生地看着他在生与死的界限中,在亚空间的帷幕中……和我死去的战友对话,和我这个还活着的人对话。”
“也许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开始劝我,开始和过去那些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战友那样劝我放下仇恨,劝我去像个贵族一样生活——据他描述,我们的战功足够我们中每一个活下来的人当伯爵。”
“我也以为他会和我过去的同伴一样让我杀了他,然后食用他,继承他的还没损坏的便携医疗装置……不过那些医疗装置在这时和我脚下的虫族尸体堆得一样高,如果我再继承一次,大概在屏障完成后,一艘接应我们的飞船里是放不下的。”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笑。
“但他没有,他能听见亚空间贪婪的呼唤,他也和我一样在战斗中知道亚空间对人类有多大的恶意。他知道死在我的手上会得到解脱,即使这意味着他那信仰的白昼之主复活不了他自己;他也知道亚空间会让他永世不得解脱,尤其是在他是个白昼的【苦修士】”。”
“我所在的战团有几个超脱者让我杀了他们,在亚空间即将彻底感染他们之前,在我那些属于普通人范畴的战友快死光的时候。我有时很厌恶我是个超脱者,如果不是,我就不会见到亚空间和虫群共同进攻的景象,也不会有机会听见、看见他们的惨状。”
“我感到悲伤,但我从未想过放弃我的生命,我会继承他们的愿望,活着,然后对虫族复仇。为此,我会不停地战斗下去。”
“我在那时也被他们发现了我是永夜的【湮灭眷者】,在我发现我的能力至少能减少一些因为寄生虫而产生的伤亡后。我开始主动用我的力量杀死虫族,然后获得能感知它们的能力。我之前的队友死在了一次虫群突袭下,因为目前幸存下来的人过少,在某次虫族进攻的间歇,我们和其他战团进行了统编。”
“而我在那时认识了苦修士,一个瘦巴巴的、带着荆棘手环的老头。他没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也没有,我们都知道那样做不过是增加又一次临别的伤感。苦修士很强,他习惯使用一种古老的远程武器,在我之前偶然看到的考古书上,那应该被叫做弩。”
“我们喊彼此道途中的阶段名称,我喊他苦修士,他叫我眷者。苦修士和我说他信仰阿兰德,在宗教典籍里被尊称昼之王,我没怎么读过那种缺乏理性的书籍,也分不清昼之王和白昼之主的区别。在我和他偶尔的交流中,他时长因为我对于灵能认知的匮乏而感到恼火,我也因为他的信仰感到困惑。他喜欢骂我‘没有信仰的疯子’,我喜欢嘲讽他是‘缺乏主见的狂信徒’。他说我缺乏信仰和道德,我说他缺少一些必要的智慧。我们彼此争执不下,但却在战斗中配合默契:在我冲上去和虫□□战的时候,苦修士会帮我打穿偷袭的虫族;在他集中精力暗杀首脑虫族的时候,我也会在一旁清理围过来的虫群。”
“虽然那个倔老头总是让人困惑,但他是个坚强的同伴,即使我认为白昼崇拜会让人类变得软弱……或许在他心中我也差不多,但我们没时间相互确认。如果他和我都活着,我想我和他会是不错的友人,或许如果那场战争不那么残酷,在他们的鼓励下……我大概真的会和艾德蒙·唐代斯一样,在等待着获得属于自己的希望和救赎。”
提到这个“倔老头”,伯爵的语气里难得地没有讽刺,只有一种复杂的、近乎怀念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战争过于残酷,也许是因为那时还幸存的战士十不存一,有一小部分人开始主动食用虫族尸体上的一些用于致幻的化学和亚空间相结合的某种器官——把并非软弱,而是一种试图让他们从陷入疯狂的意识中继续保持战斗意志的方法,即使那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们都在尽量转移已经持续了超过三个标准月的持续的神经痛,那种仿佛是一把把利剑插入骨缝的锐痛。我能理解他们,为了继续保持行动的可能,这或许是一次相比于直接食用虫族的剧毒肉类更加小一些的牺牲。”
“但我没那么做,我的大部分战友也一样,我总觉得只有这种苦难才能让我铭记我的那些死去的同伴,才能……让仇恨和信念继续支撑我挥砍我的剑刃。而苦修士,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他信仰的主的恩赐,是他为了达到意志的高峰的一种必须的苦难。苦修士建议我和他们一样做,他解释说我缺少了对伟大者的信仰,仅仅因为自我的信念和仇恨会让我走向必死的道路,而我现在的状态并不太值得亚空间付出极大损失来感染。简而言之,他认为我会屈服在没有任何代价的幻觉中。”
“我告诉他我认为一个人的意志足够抵抗我已经习惯的痛苦,如果一个人必须要借着某种手段转移他的苦难,那么在做出这种行为的那一刻起,那个人就不再可能在探索的道路上前进,更不可能在如今的战场上活下去。”
“苦修士沉默了很久,我们直到在之后阻拦了虫群冲锋后才接着交流。他和我说:‘亚空间快降临了。’我到了那时才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大概是在暗示我因为一个决定失去了可能会有的短暂快乐,幻觉可能带给我的、在这片无休无止的战场上不可能存在的安宁。”
“也就在之后不久,在又一次击退遮天蔽日的虫群后,这颗星球的昼夜交替停止了。你见过整颗星球变成一块黏糊糊的血肉造物的样子吗?原本澄澈的暗红天空被诡异的云雾笼罩,给我们投射着每三秒变换一次的色光。而彼时我正踏着的土地变成了充满了肥硕的、缺乏攻击性的寄生虫的湿软苔藓和肉泥的混合物。甚至当我抬脚的时候,土地中不时冒出的眼球还大张着嘴咬住了我的靴子。”
“那些借着幻觉转移痛苦的人也在那一刻变成了被亚空间俘获的奴隶,我们的同伴变成我们的敌人,那些我们彼此之间相互精进的战斗技艺变成了伤害同伴的绝佳手段。”
“我第一次因为我过去的战友被我杀死这个前提感到庆幸。” 他冷冷地补充道。
“在我日渐清晰的感知中,我听见了过去那些战团同伴们正在因为痛苦而哀嚎的声音,看见了那些不幸被亚空间捕获的灵魂正像是培养基一般生产那些用于星球异变的血肉造物:他们因为痛苦而产生的哀嚎变成了笼罩了整个天际的云雾中的闪电;他们的五官正永不停歇地钻出那些过去寄生在他们身上的寄生虫;而他们的四肢和躯干,似乎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扯,将肉变成此刻的泥土,将血液变成此时的云和雾;而位于躯体深处的内脏,此时已经变成了腐烂的物质,像是在生长着什么。”
“那些诡异的物种和虫群一起包围了我们。我们退无可退,只剩下永不停歇的战斗是唯一的出路。作为一个人,我感到极度的愤怒,我和苦修士,和那些尚且幸存的超脱者一起朝着他们冲去。”
“在战斗的间隙,在我冲上前抵挡住一只虫族对我的同伴的攻击时,我才发现我们中竟然还有一位【史官】——一个正拿起爆破武器的战士,一个被道途禁止使用武力的超脱者。他朝我感激地笑了笑,随后让我把他扔到虫群的更深处,像托孤一样给了我他的记录册。”
“在我确认他到了他该到的位置后,一场灵能风暴伴随着爆破声刮起,一个本该用于惩戒违反道途职责的灵能手段却成了我们突围的关键。”
“在那之后,我们开始主动猎杀我们的同伴用于食用。亚空间藏得太深,以至于除了我的感知外缺乏其他有效的手段防止我的同伴因为过于旺盛的人性而产生的潜在异变。因为亚空间的污染,只有在一个标准时内死亡的同类遗体才能被食用。我当了一个提供肉食的屠夫,而苦修士并未对我的罪恶有任何表示,他依旧沉默着,和我们一起前往下一次战斗。”
“在一次次的袭击下,在我一次次的猎杀下,我身旁的同伴已经渐渐少了很多,但相比起其他区域的战团,我们还算人多。”
“苦修士在生命的最后和我说了些话,也坦白了锚点的真相。他告诉我:锚点需要我们和虫群争夺,我们杀虫族所在白昼累积的灵能,它们杀死我们所夺得的灵能,两者就像是拔河的两方,在有限的时间里判断锚点的归属的特异点更偏向哪一方。”
“在那个老头拒绝我动手杀了他之后,他就急不可耐地冲向虫群,就像他所崇拜的昼之王的化身一样,像是颗恒星一般的爆发。”
“固执的狂信徒,他明明从我口中得知在这个时代阿兰德已经逝去,但却仍旧保持了属于他们时代的、让我难以理解的信仰。他没有半刻犹豫地选择自我牺牲,就像我之前遇见的所有人一样,在死亡的瞬间,在我的眼中,变成了在灵能意义上的比恒星更耀眼的天体。”
“而艾德蒙·唐代斯不过是他们的陪衬,一个让他们得以自我牺牲的工具……即使我毫无保留地战斗,即使我一次次地冲锋在前,而可憎的命运依旧让我活了下来,让我这个最初因为仇恨才得以存活的傀儡浑浑噩噩地得到了帝国的报酬。”
“这可真卑劣,他们因为自我牺牲变成了历史上的圣人,而我,哈——一个罪该万死的屠夫,一个食人鬼,一个压根不在乎帝国统治的狂徒,我活了下来?他们都知道我干了什么,却甘愿留下我在这个物质宇宙里。那个还没向他暗恋的人表白的开朗懦夫,他难道指望我代替他取得他渴望的荣耀?那个表里不一的白昼苦修士,那个知道白昼和永夜是死敌的灵能使者,难道指望我一个憎恶伪神的人去帮助白昼?”
“我早想死了,在我目睹那些单纯的家伙自我牺牲以后。”
“他们都死了,那些编号758、759、770、785的战团的人都死了……整颗星球,好几个战团的战士,只有我这个看起来最该死的人活了下来。”
“而我们因为超光速跨越的时间却被定义在了过去,我那些不同时间段的战友们在【史官】的记录下,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但我却觉得至少我们经历的那场战争应该被记载,被传颂,被世人认为是一场团结了多个时间段的伟大的战斗。”
“然后我就得知我的战友被定义为了叛国者。白昼的猎狗告诉我为了避免极其微小的亚空间感染风险,他们需要隐瞒真相,以及,摧毁我们曾经和虫族战斗过的证据。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什么表情,我只记得我在笑。”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看见了史书写的他们的结局:”
“758战团,那个不敢表白的小伙所在的,在时间段上比我早50年,因为【母巢】诱惑叛乱。”
“759,比我早100年,因为亚空间蛊惑而背叛。”
“770,在昼之王阿兰德尚未逝去的年月,因在亚空间遭遇奥斯塔·卡斯失踪事件,投靠亚空间未知势力。”
“785战团,我所在的,因为亚空间而接受了危险思想叛乱。”
“我问他们:‘即使我是永夜道途的人,你们也愿意给我授勋?既然为了消除风险,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我真切希望伪神足够理智,为了确保这个时间段的人类,在我这个存活者知道这些后,在满足了我对我的同伴们结局的好奇心后——祂能赐我一死。”
“他们告诉我说,那是白昼之主的旨意,为帝国而战者,不论身份都应赐予奖励。而我那些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友呢,他们不也是为了避免帝国的人民受到伤害而战的人?大多数人比我更该活下来,绝大多数人也会比我更愿意接受施舍。”
“我接受了本该属于所有活下来的人的爵位,然后把我的领地设在了我曾经改变过的星球上。”
“命运从未青睐于我,这次也一样。”
“那颗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完全措施的行星,那颗我以为寄托了我的理想的行星,此时已经回到了最初的摸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和我曾经切身经历过的战争一样。”
“什么都没了,我们过去的理想,我们过去立起的纪念碑,我们过去建造的道路……仅仅两个标准年左右,他们全都忘记了,只记得有一个昙花一现的独|裁政体,一个名叫路亚·瑟克斯的暴君。当我走在这颗行星上时,他们还在欢呼着:‘艾德蒙打败了荷鲁斯。’”
“将我送到这颗行星的猎人甚至友好地对我解释道:‘唐代斯伯爵,您有所不知,在这颗星球上,曾经有了一些背叛帝国统治的行为——这可多亏了奥格,我们的队长,他亲自动手抹去了那个危险思想的痕迹。您现在可以放心地在这颗星球上享受了。哦,对了,那个组织的领袖似乎被历史抹去了,您如果遇见请多加小心……不是他的实力,而是他的口才。我们把他称呼为‘教唆者’,我们认为如果是他借用那个危险的理论,或许足够有威胁整个星系的可能。’”
“在我的传承记忆里似乎并没有关于永夜的力量会导致历史出现谬误的情况。”
“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史官给我的记录册,我翻了翻,我记得这里本该写有密密麻麻的星际语,但出现在的却什么都没有。”
“唯一能证明他们存在的,唯一能证明他们崇高的意志的证据——似乎只有我的记忆。”
“我经历了两个标准年左右的战争,我经历了友人的不断离去,我可以选择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了结我的性命……然后假装我和他们一样崇高地死去了。”
“多么宁静啊,我深深渴望的甜美死亡,在我归来发现一切都如同之前我所见的那样无趣的时候。我多想和我的同伴一起沉眠在永寂的领土,我当时是多想……和他们一样地带着战死的荣耀死去——而不是接受这一切,而不是作为唯一一个苟活者在这里忍受那场战争被污名化的愤怒。”
“但我过去的同伴偏偏鼓励我活下去,我已经选择了答应他们的要求,所以我选择一来一开始就支撑我活下去的仇恨。” 他的眼睛猛地睁开,里面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仇恨将我从死亡的欲望中拖拽了出来,它就像是牵着傀儡的丝线一般让我继续活着。我恨杀了我的双亲的法斯兰德,我憎恶着隐瞒真相的伪神,我甚至开始对帝国的政体抱有仇怨——即使那在这个时代看起来似乎比较合适。”
“为了复仇,我亲自让边缘星系一半的人口通过意识上传装置自尽,而我迄今为止都没有任何一丝悔过的迹象。或许在接下来的几年的某些瞬间里我在为此感到内疚,因为我曾经拥有的那些尚未被时光长河冲刷殆尽的道德教育。”
“而那些悔恨大抵也不过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的伪善,就像过去的那些白昼道途的警卫一般。唯一我敢确认的是,我现在做的和那些虚伪的美好情感完全无关——我只是为了我的复仇。”
“亚空间让我一生都执着于那东西,也让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从仇恨中脱离,我将会怎样生存。过于偏激的爱恨铸就了艾德蒙·唐代斯这个影子,他就像是我现在戴着的面具,一个隔绝了过去和未来的高墙。”
“我离不开艾德蒙·唐代斯这个影子,他是我的锚点,是我唯一敢确认我和那些亚空间生物还有点区别的参照物。伯爵离不开支撑他前行至今的恨,但他仍然给自己留下了一些希望——他在一次次的试探中选择相信人性之美,更相信所谓的救赎。”
“【伯爵】遇见了属于他的导师,但我在绝境中却只在一声声呼喊中召来了永夜的投影——我和死亡做了交易,在那一刻,我清晰地明白了我未来的使命。”
“永恒不变的死亡对我来说应该算作救赎,但我清楚我终究无法做到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的那一步。救赎像是个讽刺的笑话,对我来说,在一场谋划中死去也比失去了复仇的目标好得多。在我心中熊熊燃烧的恨意把我一次次地从死亡的命运中拉起,直到现在。”
“我的仇恨,我的挣扎……或许不过是亚空间博弈的棋局中的一点调剂品。”
“我知道暗王需要一个能勉强承担祂力量的容器,而这也将是我最后的筹码。” 他站起身,长剑垂于身侧,目光再次投向奥格,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
“一个象征复仇的狂徒将会试着做一件代表了救赎的好事,这就是我的答案。比起在失去了仇恨后苟且偷生,我更希望我死在一场战斗中,就像他们一样。”
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歉意的情绪。
“我很抱歉,你和我最初的性格出乎意料的相似,我最初确实想试着利用你……但我最后放弃了,你是个该死的好人,一个过于天真的蠢蛋,作为一个稍微有些格调的罪犯,我不会对你出手。”
最后,他深深地看了奥格一眼:“我有时在想,如果我们角色互换,你是否会走上和我相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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