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恒流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过来人说，保持一颗单纯的心，你得到了，才知极乐。
　　对抗世上最倔的石头，妥协还是坚持，你敢不敢走，你到底走不走？

　　室内气氛跟外头的天如出一辙，阴云密布，与觥筹交错华宴满桌的团年餐聚分割成两个世界。
　　郭子恒在吃惊的同时为郑捷感到了强烈的担忧，他跟庄静说过，他无法想象，如果是庄静此刻在武汉，从事着那样的工作，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跟着郑捷身后走到了酒柜处，一个小小的吧台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垂怜。
　　“不是吧，大白天你就要开喝？”郭子恒似想阻拦，又觉底气不足。
　　“陪我喝一点吧，我想睡一会儿，昨天晚上没怎么合眼。”
　　看着他精神恹恹的样子，郭子恒按住了他的手，接过酒瓶和开瓶器，“我来吧。”
　　郑捷没力气地趴在吧台上，“郭子恒，我好几个月没见她了。”
　　对方冷哼一声，“那你可是问对人了。”
　　“所以我才问你啊，那么长的时间，你是怎么熬的。”
　　郭子恒用力转动开瓶器，瓶塞飞出的时候，发出悦耳的响声，从前听着总带着喜庆，今日来听，竟带着伤感了。
　　“熬？熬着熬着，水干了就加水，熬干了，再加，不停的加水，保持着能一直熬。”
　　郑捷若有所思，摁住高脚杯的底座将其滑到郭子恒面前，“那水从哪儿来呢？”
　　郭子恒缓缓给透明玻璃器皿里注入酒红色液体，“从你心里呀，别的地方来的都不管用，坚持不了多久。”
　　郑捷继续摁住酒杯底座，在光滑的桌面上左右滑动，“没几个人能做到。”
　　“你这不正在向我请教高难度问题嘛，可是郑捷，你的问题不是时间哪，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对真真的感情，几个月算什么，你那破工作一走大半年都可能，见不着面你怪谁。”
　　“嗯，你说对了，我的痛点不是时间和距离，是我这破工作。”
　　“你可以选择不干。”
　　“那你现在让庄静别播了？职业，不是你想转身就可以转身的，尤其像我现在这样，牵扯的利益太多了，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何况，小晗从来没嫌弃过我的职业，她总是说，你喜欢的，你别放弃。就好像哪怕知道是龙潭深渊，只要是足球，庄静就会对你说，只要你喜欢，就去做。”
　　“好像是这个道理……郑捷你真恶心，非要我们叫真真，只准你一个人叫小晗。”
　　“反正我不想跟她爸妈叫的一样，我也不想你们跟我叫得一样，我就要自己叫唯一的。”
　　“幼不幼稚啊你。”郭子恒翻着白眼，轻磕了一下他的酒杯，自己先喝上了，郑捷轻笑了下，端起酒杯默默跟上。
　　“哎行了，别一脸怨妇相，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怎么就不想想，她又不是一线医护人员，暴露在防护最差病毒最集中的地方，她虽然离病毒最近，可她是在层层防护里，是在铜墙铁壁里，是在全世界防护级别最高的地方。”
　　“所以呢，因为她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她在公认的最安全的环境里，所以就没有危险了是吗？”
　　“郑捷，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废话，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你想想，如果你少一分担心，她就会少一分压力呢。”
　　郑捷阴沉着脸盯了郭子恒很久，烦躁地抓向酒瓶，郭子恒一时警铃大作，抱着酒瓶子不撒手，“等等等等，你别乱来，我们慢慢喝，我陪你喝，松手松手。”
　　他拍开郑捷的手，由自己掌控的，有分寸的给对方重新把酒倒上。
　　屋子里光线很暗，他们谁也没开灯，只有吧台头顶上一点昏黄的光源，就好像世界退变，我在无人角落，可以恣意宣泄，然后了无痕迹。
　　“郭子恒，你想过我跟小晗这种组合吗？”
　　“没，我以为你拍戏呢。”
　　“对呀，我也以为我还在拍戏呢。干我们这行，找个同行是最方便的，工作性质理解，少一些乱七八糟的拈酸吃醋，谁也别嫌谁没时间作陪，再往现实点想，两个人势均力敌的话还能增加商业价值，可是我没有碰上合适的。再或者，找个行业相关的，至少她懂你在干什么，而不会像外面不了解的人，总是充满些不着边际的想象。我其实也没有过多的设想过，总是说随缘吧，只是觉得规律职业的人不适合，她每天十个小时之外的时间都希望有你，可是你能保证什么呢，一走几个月，还抱着别的女人谈情说爱？这不是找架吵嘛。”
　　“嗯，郑大明星的烦恼是，女朋友很难找，我要去爆料。”
　　郑捷没有搭理郭子恒的调侃，反而一脸迷幻，“可是，我怎么会遇见高真晗呢……”
　　郭子恒也跟着长叹一口气，“我好想见见她呀……”
　　“谁让你见了？”郑大明星的脸上，几分得意，几分娇羞，然后又来了几分气愤，“我还没见着呢。”
　　郭子恒眯着弯弯眼笑个不停，用行动实践陪他喝酒的承诺，“你们俩怎么遇上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命运呗。”郑捷捧着脸，不胜酒力的他几杯红酒下去脸开始烧。
　　“呃……恶心。”郭子恒假装抖落鸡皮疙瘩。
　　“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要遇上也就遇上了。我真不知道她喜欢我哪里，她爸妈反对，她老师反对，她朋友反对，郭子恒，我就是那个洪水猛兽，人见人厌，在他们眼里，我永远都配不上她，我会变成她此生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污点，你看，我这破工作，就是让我见不得人，我这个行当已经被妖魔化成这样，可是我没做过啊，有些事情就算看在眼里，可我自己没做过啊，为什么要让我承担这个后果。我赚的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比绝大多数行业都辛苦，就算比别人多，这个比例又不是我定的，为什么要说让我抱着我的钱走远点，一步都不能再靠近。可是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怎么就全世界上赶着来捅刀子让我一个人滚开，我到底做错什么了？难道就因为，我爱上的是科学家吗？”
　　高真晗听到这番话，估计会心疼死。而郑捷的粉丝听了，大概能疯掉。他本该是在云端的，却把自己判罚在了泥沼里。为朋友，郭子恒很心酸，而这样不对劲的郑捷，总有缘由。
　　“真真最近怕是连跟你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惹不了你，谁招你了？她爸妈？”
　　“她爸。世界上最顽固的石头。”
　　“那你也应该习惯了。”
　　“我是习惯了，可是他们现在着急了。”
　　“你们俩又不是第一天在一起，她爸不也没办法。现在着什么急，现在最急的，难道不应该是真真的安全问题嘛。”
　　“对呀，我满心满眼着急上火的都是她会不会有危险，她爸急的是，随着她女儿后面的荣誉越来越多，我这个污点拖后腿就越严重。”
　　“没懂，什么意思？”
　　“郭子恒，武汉这次事儿太大了，超出我们的想象，可能跟非典完全不是一量级的，后天就除夕了，武汉肯定会封城，至于什么时候封，等上头决定。都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她在那儿，每天不眠不休的，我都心疼死了，可是她爸想的是，这事儿过后，她女儿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荣誉满天，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些乌七八糟的传闻，我站在她旁边不合适，会让她变笑柄。”
　　“不是，我不明白，她只是个研究员吧，怎么搞成院士了似的呢。”
　　“要不说她爸想得多呢，眼光更长远。”
　　“啧，别讽刺你老丈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郑捷，你就是个戏子，你跟我们家高真晗不合适，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能想象今时今日还能听到这种论调吗？”
　　“什么玩意儿啊！”郭子恒气得拍台面，“他真这么说？”
　　“不是，表面上说话是客气的，其实就算是他说再难听我也能理解，可是他真的太倔了，三年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改观。”
　　“算了，别勉强。”郭子恒把袖子高高卷起，“郑捷你听着，虽然我没见过高真晗，老子就当信你眼光一回了，我就赌她是值得你爱的那么一个人。现在这社会有多浮躁，人家能潜下心来搞科研，那就是很真就是很纯就是很简单的一个人，高智商是用来回报研究的，情商恐怕还不够用，那还剩什么，她这种人大多没外面那么多鬼心思，她只要肯定你足够爱她，她肯定不会先放手的。我倒是担心你，你别说外人误解你们，你就是在浑水里，你就是面对万万千千变幻的可能性，谁都可能来干扰你，你可能对各方面压力屈服，总有一根稻草会压垮你，可是我刚刚跟你说过了，要加的水只能是来自你心里，你要是能跟科学家一样，保持一颗绝对单纯的心，没有人能动得了你。你管别人觉得你是疯子是傻子，先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好不好，你不是为别人活的兄弟。”
　　“妈的搞得你比我还懂我老婆，”郑捷恶狠狠揪住郭子恒领口，“她就是那种人，只有一颗单纯的心，只要我不放手，她肯定不会放手的。是我懦弱，是我要为她着想……”
　　“你滚蛋，”郭子恒气呼呼的反过来也拎起他的领口，“庄静之前是怎么教我说的？球大爷要你为她着想……”
　　他这标准的普通话来说骂人的方言，十分滑稽，然而这个点儿上的郑捷一点也顾不上，“那你说要怎么做，我向历经八年抗战的你请教高难度问题。”
　　“郑捷，八年的时间不短了吧，你们觉得我难吗？我不难。你的眼睛里不要看那么多东西，你的前方只有一条路，没有岔路，你看不见岔路，也不知道有岔路，你只知道这一条，那你就往前走，前方只有一个人，没有别的选择。你到底走不走？还是你本身就三心二意的，看着这条路想着那条路，觉得侥幸总有一条路能通？”
　　“你放屁！”郑捷挥到他脸上的拳头改砸在他胸口，“老子是那种人？”
　　“那就是你懦弱，你的自我评价是对的，你看见困难了就想绕路，就这样你还想抱得美人归。这么多年，但凡我出去绕了半圈弯路，你看庄静还要不要我。庄静还算是活在世俗世界里的，高真晗就是活在真空里的，你比我还要洁身自好才行啊哥们儿。有点骨气行不行，”他说着还忍不住踢了对方膝盖，“站直了，别跪，谁都别跪，老丈人也不跪。你除了开工干活，眼睛里就只看得见高真晗，就行了。你听我说，没那么难的，我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当你得到了，你才知道极乐是什么。”
　　“妈的……”郑捷眼睛一热，当满世界的人跟你讲道理摆困难的时候，有一个二愣子傻兮兮的让你什么都不用管。他说的话执行起来千难万难，可是字字砸进你心灵最深处，对，我就是想那样。别说难，别说做不到，这个傻子执行了八年，他开了道拓了路，他告诉你这是可行的。郑捷，你敢不敢走，你到底走不走？
　　当郑家父母开门进屋的时候，见前方两个高大的身影缠斗得火热，两个老人吓得扯开嗓门，“咋子了咋子了，咋子了喃？”
　　两个缠斗的人影一听，颇有默契的停了手，郑捷先一步跟郭子恒勾肩搭背起来，“没得事，喝了两杯，活动一哈。”
　　郭子恒也礼貌陪笑，“叔叔阿姨，我们闹着玩儿呢。”
　　郑妈妈笑嘻嘻对郭子恒说，“小恒把这儿当自己屋哈，莫客气。”转脸气呼呼开了灯，喋喋不休地指着她儿子，“神戳戳的大白天就开始喝，喊你切团年你又不切，你姥姥差点儿把我骂冰。”
　　郑捷滴溜着眼珠子装听不见，只朝他爸喊了声，“老汉儿跟不跟我们两个一起喝点儿。”
　　郑爸爸看了眼吧台上的酒瓶子，坚决摆手，“哪个喝你那个马尿哦。”

　　晚上吃饭的时候，郭子恒提起了郑捷的事情，都是一家人，郑捷并不介意庄静和庄妈妈知道他的事情，而郭子恒想知道庄妈妈他们那一辈人的想法。
　　“这个事啊，我觉得别个女方的爸爸也莫得问题，是我的女，我一样这么保护。你们年轻人不要觉得我们就是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我们莫得那么多坏心眼儿，说白了，就是自私。你再喜欢我的女，那都只是感情层面的，还是最不保险的，说莫得就莫得了，我要保护我的娃儿，要的就是保险的东西。郑捷啊，啥都好，我就不嫌弃，换给我，我巴不得，哎呀恒恒你莫这么盯到我，我就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哈。我就说回这个女方家，这个书香门第，是有点儿老火，就是有个眼高于顶的毛病，庄静要是也找个书香门第的，我都脑壳痛，莫法交流。我们这种市井小民是没读过啥子书，但是我们讲道理撒，对不对，他们书读多了的有时候就是一根筋牛脑壳，面子思想又重，演戏咋个了嘛，演戏就不是正经工作了，现在普通老百姓好多削尖了脑壳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也要把娃儿弄切艺考，为啥子，挣钱撒，别个书香门第不这么看哦，别个也想有钱，但是钱要来得高雅，不能俗气，不然宁愿莫得钱有个好名声都要得，说白了，大家各自站的坎坎不一样，你站得高的有高的要求，我站得矮的就说矮的话。从古到今，门不当户不对都是真理娃儿些咧，你们要懂，这个是几千年老祖宗给你们实践过了的，简直是千锤百炼的，莫一天说啥子要对抗命运哦要感情自主哦，莫得那些，你抗来抗去抗半天等于零圈圈，基本浪费时间，最后想一哈，还不如一早就投降。我晓得你们两个心头这阵子肯定在骂我，说死老婆子你说的我都不得听，反正忠言逆耳，当到郑捷的面我也这么说，他这个事情就是难。”

　　晚上睡觉前，郭子恒都还抱着脚坐在床中央发愁，庄妈妈的话和他下午对郑捷的鼓励完全就是两个反方向的极端，怎么选都是难。
　　庄静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也凑过来盘腿跟他面对面坐着，“我妈说的话是不是让你想到以前了？”
　　“没有，我来之前就跟阿姨约好了，我们不提以前。”
　　“可是我妈就是那类家长的代表啊，她曾经不让你进我们家门，现在却能和谐得一塌糊涂，你说是为什么呢？”
　　“庄静……”
　　“对呀，是我。我熬出头了，我把我们两个都拉了一把。所以，他们两个人现在要做的是什么呢，跟家里吵闹对抗没有用，他都说了真真她爸就是世上最倔的石头，石头怎么会被融化呢，可是石头可以被劈裂，靠什么，实力。郑捷要走到别人不可指摘的地步，高真晗要走到谁也左右不了地步，话语权要在他们手里才可以。”
　　郭子恒看着她很久，才抄袭庄静了一句，“乖乖，你太让我省心了。”
　　庄静笑着把他推倒在床上，有样还样，“你少跟我灌迷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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