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可依

　　阿禾回到了旅馆，开始收拾行李，她还需要在杭城逗留一段时间，在程建忠不做出任何表态前，她不能走。
　　她知道来杭城这段时间，程誉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后保护着她，但她已经跟他分手了，想必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应该不会再来找她了。
　　但是为了避免再次和他碰面，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搬离那家旅馆。
　　这几天，阿禾都早早起床，去苏奶奶的书店探望她，帮她看店，闲暇之余，在书店里看书，打发时间。
　　一个星期后，她和苏奶奶去超市购物，偶然间看到新闻报道，五年前后山森林的缉毒大案近日重新审查，经调查发现，当年其中一名死于打斗中的毒犯竟然是卧底警察，是警方安排五年的卧底周旋于罪犯之中，最后被罪犯杀害。与此同时，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警察，警方也没有出来帮他澄清身份，在后山森林枪战案后，那警察到死后都背着毒贩的骂名。在今天，缉毒局局长发报视频亲自公布他的消息，人民英雄被污蔑五年后终于沉冤得雪。
　　苏奶奶看到这条新闻时瞬间泪流满面。
　　阿禾怔怔站在电视机旁，久久不愿迈开脚步离开，“奶奶，我跟你说过，您的孙子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不是罪犯，不是罪犯。”
　　苏奶奶痛心疾首，抱着阿禾站在超市的电视剧前泪流满面，再次体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遭了什么罪……”
　　“如果能重来，我不需要他那么了不起，只希望他平平淡淡地活着，这孩子受的苦太多了啊……”
　　这几天阿禾向酒店前台借来电脑，继续留意苏亦诚这条新闻的后续。这条新闻逐渐在网上发酵，网友们纷纷谴责杭城缉毒局的办事不力，竟然让真正的英雄背骂罪名这么多年。
　　然后网友们继续深究，为什么当年警局没有人知道苏亦诚的身份，中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然后程建忠作为缉毒局局长被一大帮人指责。
　　尤其当他们看到苏亦诚那张清俊的面容后更是为他打抱不平，为他的遭遇感到悲愤又可惜，感叹毒品真的害人不浅。
　　看到这里，阿禾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那张照片上，她缓缓伸出手，抚摸屏幕上那张年轻的面孔，内心非常珍惜，直到最后眼眶湿润模糊……
　　这应该是苏亦诚刚入警校事拍的证件照，照片上苏亦诚模样清俊刚毅，皮肤白皙，对着镜头笑着，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炯炯有神，散发着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光芒。
　　他最好的模样已经定格在最好的年华里。
　　网友们纷纷发留言缅怀他的功绩，甚至有网友提出，这样的英雄不论从功绩角度出发还是补偿心态出发，都应该把他的坟墓迁到烈士陵园，接受后代的缅怀。
　　而杭城政府也声明表示如果征得他家人同意，此计划可实行。
　　苏亦诚的坟墓。
　　阿禾怔怔看着那几个字，才猛地察觉，他是真真切切地走了……
　　自从她恢复意识后，她鲜少去回忆那个恐怖的夜晚，那是她人生中最惨烈的记忆，在美国她得了失心疯，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一直认为苏亦诚没有死，她一直麻木自己，把自己困在他还活着的幻觉里久久不愿走出来。
　　所以，她清醒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逃避——不去看苏亦诚，只要她没醒来他就还活着，她潜意识这样想着。
　　可如今他的坟墓要搬迁了……
　　一想到这个，阿禾不管不顾从旅馆冲出去。

　　此时外面下起一点小雪，细细簌簌的，但不影响行人在路上行走。
　　阿禾迎着风雪一路走着，直到最后气喘吁吁停下为止，她搭了出租车来到那个葬着苏亦诚的地方。
　　苏奶奶告诉阿禾，他是葬在埋着很多判处死刑的人，那些人生前犯过滔天大罪，苏亦诚就是这样被当做吸毒罪犯，和当时一大批死于那场枪战的毒贩葬在一起。
　　阿禾轻易找到了一方摆满鲜花的墓碑，对比旁边一排排灰压压的坟墓，只有这个墓碑是那样的显眼醒目。
　　此时细碎的雪花一片片地洒落着，阿禾慢慢挪步上前，看到墓碑前那张照片后才确定这是苏亦诚的坟墓。
　　看得出来，自从他的澄清新闻传播出去后，已经有不少看过新闻的市民开始前来祭拜缅怀它。
　　阿禾轻轻用手拨开墓碑上那张照片上的积雪，用被冻得通红的手摩挲着他年轻的面容。
　　“对不起，现在才来看你。”
　　“我很笨很笨，我想着只要自己没有醒过来，你就还活着，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所以有段时间迷失自己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甚至连你……也忘记了，后来恢复意识了，当时想着一定要帮你讨回公道才能来看你，你会怪我吗？”
　　阿禾深深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始终不敢相信这一方小土地下竟然真的埋葬着他。
　　五年了，他的身躯已经在这地底下被泥削成骨了，而她却还活着，终究要在这漫长的人世间孤独一个人白头……
　　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揪过一样。
　　平凡如她，却不曾想，世上竟有人为了保护她连性命都不要，而这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泪水模糊间，阿禾抬起头，似乎看到了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向她挥手。
　　等她目光聚焦，她清晰地看清了苏亦诚的面孔，他面容俊俏，眼神清澈，一如年少时的模样。
　　“你要走了吗？”
　　阿禾泪眼婆娑，朝他呼喊着。
　　她踏着小碎步，快速走到他面前，看到苏亦诚那双漆黑似墨的眼睛，格外清亮。
　　“我早就走了啊，只是你一直舍不得。”
　　苏亦诚唇边扬起一抹浅笑，“不许哭了，你可是我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啊，以后要开开心心，即使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再见了，陈嘉禾，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阿禾想伸手去挽留他，但抓到的却只是一片虚无……冰冷的事实告诉着她，这一次苏亦诚是真的离开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她扒在雪地上哭得茫然又无助，死去的人无知无识，却带走了生者的灵魂。
　　她独自一人在墓地里站了好久，任由细碎的雪花一点一点飘落在地上，掩盖着他来过的痕迹。
　　这一天，她真正送走了苏亦诚……

　　她失魂落魄从苏亦诚墓地出来时，在路上陆续看到有人捧着花前来祭拜他。
　　她低着头走路，无意间听到好像有人在呼叫她的名字。
　　阿禾不确定，迟疑停下脚步，望了一下周围。
　　直到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站着一名女子，阿禾自然是认得她的。
　　韩新雨还是那么漂亮，她穿着一条素白修身的长裙，显得身材高挑，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扎了一半披在身后，整个人显得恬静美丽。
　　待她走近时，阿禾却看到那双曾经充满神采的双眼充满疲惫，像是一潭死水，没有任何的活力，再也找不到一丝当年活泼天真的模样了。
　　韩新雨看到阿禾那一瞬间，有点恍然，“我一眼就认出你了，这么多年你好像没有怎么变化。”五年过去了，阿禾的眉眼、神态似乎没有一丝改变，在她身上看不见时间走过的踪迹。
　　她上前抓住阿禾的手，脸上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激动，“阿禾，陈嘉禾，真的是你吗？”
　　“他们都说你失踪了，一直找不到，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我都不敢相信，很开心你好好的回来了！”
　　相比韩新雨的激动，阿禾很平静，一动不动，并没有因为两人久别重逢感到开心。
　　“是我，我活着回来了。”她淡淡地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疏离。
　　韩新雨盯着阿禾，这么多年过去了，身边的人都在发生变化，只有她没有任何的变化。性格心态会影响一个人的眼神，眼神会随心态而变，有的人会随着岁月变得平和，有的人却变得面目狰狞，而她发现自己是后者，尽管化着妆，但身心透出的疲惫告诉她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了。
　　意识到阿禾语气中的冷淡，她只好转移话题，“你也是……过来看他的吗？”
　　阿禾点点头当做回答。
　　韩新雨不太适应阿禾这副冷淡的样子，因为印象中她是温和的，“你怎么了？不要一副我欠了你的样子好不好？”
　　“跟我说说他吧，他死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对不对……我至今还会常常梦到他，虽然只有他淡漠的眼神和疏离的背影，但我真的不敢相信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是多么美好的人啊……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吧，我真的很想他……”
　　阿禾脸上闪过一丝嘲讽，冷笑着，“韩新雨，你说这些，有时候是不是连自己都感动了？”
　　韩新雨慢慢放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神有点不自然，“你什么意思？”
　　她感受到她语气中不只是疏离，还有……恨意？她不知道这份恨意从何而来，说阿禾没变，但是又有什么在变了，至少以前的她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
　　半晌，她听到阿禾说，“我最近常常会想起以前的人，比如程爷爷。”
　　不出她所料，一提起程爷爷，韩新雨脸色一下子紧张起来。
　　“爷爷死于慢性中毒，原因恰巧是因为我懂中药，所以程家人都怀疑我杀害了他，从而夺取他留给我的遗产。事情安排得如此巧合，连作案动机都帮我想好了，那时候程家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做……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信了。”
　　阿禾冷冷地反问她，“这一切都是巧合吗？韩新雨？”
　　“可是为什么恰巧是我？为什么你那段时间你会突然向我请教中药知识？爷爷离奇出事，如果不是我，你在当中又担任了什么角色？在逃亡那段日子里，我天天在想到底是谁要陷害我，除了你，我想不出身边的人还有谁会这样做了……”
　　阿禾指责着她，“你，当年到底对我做了什么？程爷爷是不是你害死的？如果你想让我离开程家，大可不必这样，我可以走的，为什么你要伤害其他人！？”
　　突然“啪”的一声，韩新雨手里的鲜花掉到地上，她瞬间瞪大眼睛，眼睛全是恐惧，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她抱着头，“不，不是我……阿禾，不是我……我承认pi霜是我从你那里拿走的，可我从没想过要害程爷爷，如果我知道她是拿来毒害程爷爷的，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阿禾仔细听着她的话，“你说的她，是谁？”
　　“沈姨……”韩新雨痛苦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会是她？阿禾震惊。
　　“她是个疯子……我早该想到的……”韩新雨眼里全是悔意。
　　这几年，她时常会梦到那个场景，沈媛那双充满魅惑的眼睛一直环绕在她脑海，她问她：“你知不知道哪些具有慢性毒性的中草药啊？”
　　“沈姨，你问这个干嘛？”
　　“既有毒性，又可以治病那种……”
　　韩新雨狐疑，“这个应该……阿禾应该会知道，但是沈姨，你了解这个干嘛？”沈媛神秘莫测的表情让她的心有点慌。
　　“你也想到她了，对不对？”
　　沈媛的声音带着魅惑，“如果我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能让那个丫头离开这里，你能不能帮我？帮我跟她了解一下这些中草药知识？”
　　她那些带着诱惑的声音指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渊……
　　“如果我知道她拿中草药去毒害程爷爷，我一定不会答应她，但她跟我说你继承了爷爷大部分财产，程誉是他的孙子却只能拿到一丁点的财产，而你只是个外人，她说你必须要离开程家，她不希望你跟程誉一起……”
　　阿禾听完，开始疯狂笑了起来，“哈……哈……哈……”笑着笑着，她表情变得苦涩难言，“你知道吗？塔木德经有一句话，无论是谁，毁灭一个人，相当于毁灭了全世界。”
　　“你们用这种方法把我赶出程家，害了程爷爷，而我被送进警察局，苏亦诚为了救我，不惜暴露了他是警察卧底的秘密，他被毒贩追杀，把我和他逼到无法逃脱的困境……你有没有想过，因为你们一个可怕的念头就毁了整个世界啊？”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说想念他啊？”阿禾冷冷地质问她，“今天这个你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韩新雨表情非常痛苦，面对阿禾的质问，她无法反驳，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做了恶事，不敢相信自己……间接害死了苏亦诚。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坏人，这些年她闯娱乐圈没有大红大紫，但也存下一点小积蓄，没有很多，但大多都拿来做慈善事业了。她不否认，她这样做有一部分影响来源于阿禾，她身边的男孩子都那么喜欢她，无论是苏亦诚还是程誉，也许都看到她身上善良的一面吧，于是她在无意间会刻意的模仿……
　　但更多的原因是……她潜意识在为自己积德，自从她和沈姨设计让阿禾离开程家后，后面一系列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程爷爷离世，苏亦诚离世，阿禾失踪的消息，程誉和程叔叔断绝关系，她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她一直说服自己这些事和她没有关系，但是……她又会潜意识去做一些善事。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来源于哪里，经阿禾一提醒，才惊觉，当年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她跪下双膝，冰天雪地，她的嘴唇冻得有点发紫，“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的，当时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他看你的眼神是那么特别，我嫉妒得都要发疯了，我当时就想，要是没有你多好……所以沈姨告诉她要赶你走时，一时鬼迷心窍，我答应了帮沈姨……”
　　“对不起，我只想赶你走，但是没想过要害你的命……但是我终究是害了你……对不起，阿禾……”
　　韩新雨心中充满悔意，在那一刻哭得全无形象，脸上的妆全哭花了。
　　良久，阿禾把她扶起。
　　那一刻，她起了恻隐之心，韩新雨是她来到这个城市第一个认识的人，她帮她骂走欺负她的人。
　　她性格内向，是她陪在自己身边说说笑笑……那段时光她一直没有忘记，只是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你知道吗……”阿禾回头，用手指指了指苏亦诚墓地的方向，“刚刚在那里，我跟他告别了，他还是年少青春时的模样……他让我放下一切，好好活着……”
　　阿禾脸上充满苦涩，“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对不起，没关系’就能解决的，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不过做错事的人，终究要受到惩罚不是吗？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会幸福。”
　　阿禾轻轻说完，没有再去看她，转身就要离开。
　　韩新雨冷静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阿禾，其实我早就遭受到惩罚了……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人，董思文，你还记得他吗？”
　　韩新雨双眼空洞，声音平静，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当初他死皮赖脸地追我，我家里出于政治联姻的目的，把我嫁给他了，如今他出轨了，那天……他带着女人家里搞，我们上演了一场捉奸在床的戏码，他跟我说，她比你温柔好看多了……说起来，当时我内心竟然没有一点波动，我这婚姻啊，也是一眼望到头了……”
　　她慢慢地抬起手跟阿禾告别，“陈嘉禾，再见了，如你所愿，我不幸福……”
　　阿禾没有再回头看她，那一瞬间，她抬头望向天空飘落的雪花，心里想，雪啊，再下大点吧，把这肮脏的一切掩盖可好？
　　在这一刻，她不再去想什么复仇了，在来杭城之前她曾经想过让那些害过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她要去揭发他们的丑陋行径。
　　但是……然后呢？
　　然后，让坏人得到惩罚，她心灵得到安慰。
　　可是，刚刚为什么听说韩新雨得到报应了，她依然不开心呢？
　　程建忠，韩新雨固然可恶，但是人啊，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人，所有的信念都只在一念之差，恶念一生，所有腐朽的东西就会随行而至。
　　阿禾停住脚步，望向远方一片无尽的雪白，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任由它安躺在自己手里，直至融化。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永恒的最后应该是一种安息，应该是一个宏大的家，而非恐惧和深渊。复仇的代价是最后付出更多的代价偿还，如果是这样，何不一开始放下仇恨，好好活着？
　　她再次踏起脚步，在雪路中一步一步坚定走着。
　　这一刻，她想通了，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就这样吧，平静过自己的一生，等待末日的降临…

　　只愿大雪冲刷掉人间所有的罪恶，还世界一片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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