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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狗
闪烁着淡紫色光芒的传送门,一刀劈开两个世界。却不是奇妙异境,而是灰蓝色地狱。
兰古斯城堡坐落在一处断崖上,背靠深渊,脚踩云彩,得坐着马车爬半天的山路才到大门。那个昏暗的黑夜,两轮圆月挂在天空,黑风阵阵,密林影影绰绰,蝙蝠飞窜,野兽横行。我坐在马车里,浑身发冷,不知颠簸了多久,直到乔治亚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到了。”
我费力地爬下马车,踩到湿冷的泥土,一股寒意刺入骨髓。
抬头,月夜下,一幢高耸入云的黑色城堡映入眼帘,如狰狞厉鬼,张牙舞爪。
这规模之宏大,不输血界王城;而黑暗之深浓,堪比地底炼狱。
车队最前头的温德诺斯早已下了马,亚瑟跟在他身边,恢复了原本的相貌,竟是个黑发黑眸的青年男子。温德诺斯吩咐完了手下,回头冲我勾了勾手指。
黑衣银发的管家奥弗里德开了城堡大门,手里提着一盏灯,烛火微弱,晃动不停。温德诺斯挥挥手让他退下,屏退了乔治亚、亚瑟和女仆们,自己提着灯,带我进入。
我跟着他跨过参天高的大门,走过空旷寂冷的大厅,渗着森森寒意的走廊,从豪华的宫殿厅堂走过一排排简陋的石壁房间,最终拐进最深处的走廊。那里开着一扇窗,没有窗户和窗框,像一个方形的洞口,不时透进来冷风,亦有一抹清寒月色。
穿过月色,他停在一扇石板门前。房门的样式与关押犯人的牢房别无二致,房门上部是狭窄的铁窗,下部是用来递食物的小门。推开沉重的石门,是一个空荡荡的石砌房间。
房间用青黑色的石块堆砌而成,地板则是粗糙的石板,每一个角落都流荡着寒气。房间一角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一层被单、一层薄被,床边一张石桌、一条长椅,床头一个简陋的衣橱。床对面的墙壁上头开了一扇窗,用栏杆封着,将月光割裂成几束。房间另一侧有一个小房间,门没关紧,是洗手间。
温德诺斯站在门边作了个请的手势,我走进房间。
“对你的房间还满意吗?”他的笑语不浅不淡,像潺潺流淌的泉水,水面下氤氲着隐藏不去的笑意。
我坐在床边,揉了揉那一层薄薄的被子。
“这个房间在一年前就建好了,本来没想给你这么好的待遇,”他笑着摇摇头,坐在我身后咫尺处,“但转念一想,还是给你个单独的房间更方便啊……你可还有什么要求?如果你想的话,先将就几天,我为你在地下室安排一个棺材?”
“能不能……再给我一床被?”我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攥紧被角,不想看他的表情。
“哦,当然了,亲爱的,明晚就会有一床柔软舒适的被子送到这来。”
明晚么……
我起身,去开衣橱,里面也是空空荡荡的,挂了三件衣服,全是一模一样的奴隶服。中世纪的样式,束腰宽摆,灰褐色的粗麻布,旁边挂了头巾,下方摆了三双布鞋。
“按你的要求,这是劳务用的女奴服。”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当然了,你也可以改主意,做女佣的话,她们的衣服可能更舒适点……”
“呵,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冷笑一声,关上衣橱,回头盯着他。
他话语一顿,笑意尽散,银眸倏而冷光刺过。
我却累极了这样的对峙,不想再跟他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自顾自走到床边收拾了下,把小狐狸放在床头。
他起身,叹了口气。
“别激怒我,明嘉,说真的,这对你没好处。”他说着,目光渐渐冷下去,变得毫无感情,亦无温度,提起灯,立在床边,像孤魂野鬼,一字一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纵容你。从明天开始,做好你的工作,当好你的饲奴。十年,是可以很长、很长的。”
我坐在冷冰冰的床上,沉默不语。
“还有什么想要的么?”他轻声问我。
我也认真地、尽力冷静地想了想。
“我想要……足够的纸笔,十年都用不完的。”
“好的,你会有用不完的纸笔。”他的神容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明,“知道么,明嘉,你该要些钱币或固体血块的,再不济也该要点衣物。真没办法,你就是这么浪漫主义。”摇摇头,“那么,我走了。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见面……好好保护自己吧,明天天一亮就去葛里兹那里报道。”要走时,突然笑了笑,“哦对了,我把蜡烛留给你。”
随手把灯放在桌上,他衣袂轻扬,走得毫不犹豫。
石门嘎吱嘎吱关上。
我躺在冰凉的薄被里,瑟缩了一夜,终是体力不支昏昏沉沉睡去。
血界没有白昼,第二天清晨,窗外鸟叫了一声,天空变成枯萎了的灰白色,我的牢房门就被人粗鲁地敲响。我从寒冷中苏醒过来,匆匆换上奴隶服,头巾也来不及扎就去开门。
一个身穿纯白色燕尾服的男人……红褐色的头发扎成小辫子,毫无感情的褐色眼睛,猫头鹰一样冷冷盯着我,腰间挂着一根鞭子。
他一见我,瞳孔微缩,皱起了眉:“你的头发为什么是银白色的?初拥你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是兰古斯亲王。”
而后,他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仿佛很好笑,却又不想笑出来,绷着唇角,展现出一种对我极度的讽刺。
“哼,真是了不得的贵人。”他说着,突然一鞭子打下来,我小腹倏然裂开一条沟壑,人也倒退两步摔在地上!
“第一天就迟到,廉价的贱狗!赶紧滚出去找你的监工!还有,把你的头巾扎好,露出一根头发丝我就要你好看!”
又是“啪!啪”两声,我脸上、胸口各挨了一鞭子,鲜血伴着外翻的肌肤染红了粗麻布。
清晨,这锥心刺骨的三鞭子,奠定了我未来十多年的生活基调。
“别问多余的问题,闭上嘴干你的活,吃你的饭,做一条沉默的狗!只要乖乖完成定额就不用吃鞭子,都给我记着,少一颗打一鞭,少十颗打十鞭!就算你被打断了骨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给我乖乖上工!”
我不知所谓地立在奴隶队伍最末,听着吉鲁特监工的训话,学他们缩着脑袋,做出一副敬畏的样子。奴隶共有十二个人,或男或女,无不身体粗壮、衣装简陋。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看上去凡人年龄十四五岁的女孩悄悄抬头瞄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训完了话,我们跟着吉鲁特监工出发,到矿洞里去。
从兰古斯城堡后门出来,过一条小道就是种植园,吉鲁特监工和其他监工们住在园子尽头的砖瓦房里。从种植园向西走,不远处联结成一大簇一大簇的木板房就是奴隶们的住所,他们的家人朋友和毕生都在那里。种植园附近有条清澈的小河,男人们常在河里洗澡,女人们只在深夜或凌晨才来。小河发源于远方的森林里,那里也是兰古斯城的伐木场。
种植园东面,穿过一小片树林,一座座丘陵里,布满马蜂窝般大大小小的矿洞,我们就在这里工作,采一种名叫“白泪”的白色水晶石。
我安静地跟在队尾,监工在前头不停聒噪,奴隶们毫无生气,旁边的小女孩总一个劲儿盯着我看。路上遇到不少奴隶,男女老少都有,也都是各自往工地去的,大多数身上都带着伤疤。
监工们热情地相互打招呼,回头,对奴隶又变成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远处的官道不时响起贵族们疾驰而过的马蹄声,我还听到年轻女贵族们玩耍时的笑闹声,抬头看看,却只看到周围一望无际的灰白。田地、树林、小河、奴隶,奇怪的天气里充斥着异常的炎热。
我们分批下了矿洞。我扛着跟我差不多高的铲子,根本挥不动它,只好捡了块石头一点点去砸,一上午下来,指甲都脱了,双手磨得全是血泡。
“你是从哪来的?”
我回头,那个盯着我看了一路的小女孩正好奇地小声问我。
矿洞黑黢黢的,无数颗白泪宝石镶嵌在石壁里,星光般闪耀着光辉。在这美如幻境的地方,这穿着破破烂烂满身鞭伤的小女孩让我有些悲恸。
她却还盯着我一眨不眨地看,一边掘着宝石,一边满脸羡慕地压低声音跟我说话:“你皮肤真嫩,身体也好软,真羡慕你!你以前不是奴隶吧?啊,你不是血界的吧?”
我没回话,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唉你怎么不说话呢?阿妈说血界最受宠的就是妖界那样娇娇软软的女人了,你是妖界来的吗?你为什么不去做女佣呢?”
我不想和任何人有牵扯,就没理她,换个方向去别的地方了。
“奇怪的人……”
“闭上嘴干你的活吧12号!”一个粗粝的男声……不知道是哪个奴隶。
“就是,别害死我们。”
12号不说话了,矿洞又安静下来,依稀听得见滴水声,从钟乳石滑落在石块上,一滴、一滴。
奴隶们不是没有名字,只是监工懒得记罢了。我是13号,在西方,一个人人厌而避之的、不吉的数字,是苦难和不幸的象征。
一上午过去,我筋疲力尽,倒在地上休息。其他人也一样。吉鲁特监工大骂着“废物”、“一群没用的拉巴鼠”,把每天中午的固体血粒发给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拉巴鼠,作为血界最污秽恶心的动物之一,相当于凡界蛆虫一样的东西。
那血粒,只有小指甲大小,黑红色,像一块块干瘪的牛肉粒。男人们蜂拥而上,大块的被抢光了,我分到一颗两粒芝麻大的,塞进嘴里,味道酸涩咸臭……让我想到尿液。
一天过去,奴隶们很少说话,偶尔几句,也是那几个认识的男奴隶说的,女奴们在中午休息时才会闲聊。当中最强壮的是4号,其他人都怕他,排队他在最前头,吃饭也是他挑完了他们才上。我从每天中午十五分钟的女奴八卦时间听说,4号是奴隶们的老大,以前有过一个妻子,后来他□□了一个漂亮的女奴隶被她发现,争执中,他把她打死了。
傍晚,奴隶们站成一排,在矿场的空地里等着清算。监工把一袋袋白宝石扔上秤,鞭子挂在秤头,我们站在对面。
“4号,八袋,一千六百三十颗。”
“7号,五袋半,九百一十二颗。”
一袋两百颗左右,男奴每天不得少于一千颗,女奴九百颗,也就是至少四袋半。少一颗打一鞭,快死了就停几分钟,等伤快速复原了再打,由四个身强体壮的副监工执行。不过一般来说,鞭打的速度和复原的速度基本持平,所以也不会出现伤亡事件。
“12号,四袋,七百八十四颗!又是你,贱东西,滚出来!”
12号浑身打着颤,抱着干瘦的胳膊走到木柱旁,一个副监工走上前,三两下撕了她的衣服,一脚揣在她背上,其他三个人立即围上去,用绳子把她绑在柱子上。副监工抽出鞭子,搓了搓手,奋力挥下去。
“啪!”
“啊——”
“啪!”
“啊!!救命啊——”
一开始她拼命尖叫哭号着,好似那样能减少她的疼痛,五十鞭后,声音渐渐小了,气息变弱,极低地呼喘着。她背上,一道道深红的鞭伤迅速落下又迅速愈合,新鲜的口子,深得可以看见里面鲜嫩的粉肉。大股大股鲜血奔涌出来,打湿了整张背,又不时随着鞭势四下飞溅。裂开的皮肉,像干燥崩裂的枯黄大地,遍布狰狞。
她嘴唇嗡动着,眼孔发青,不一会儿就死了般昏厥过去。副监工一桶发黑脏水泼在她身上,她嘶鸣一声醒过来,又继续挨打。
我低着头,失神地盯着脚尖,那儿每隔一秒就飞落一朵血沫,一点点累积成花。
“13号。”
到我了。
监工看着我脚下的袋子,哈哈大笑。
“两袋?你他妈想死吗?”
我视线很快蒙上一层厚厚的水雾,热烫极了……那是恐惧。
第一次下矿、经验不足不说,单就我这仅仅一半的吸血鬼体质,速度力量各方面能力均不足,我永远都无法完成定额的,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走到另一根木柱旁,安静地。
“五百鞭,今天你们得受累了。”监工大笑着,副监工围上来要扯我的衣服,我正想护住,监工却呼喝了一声:“不用扒她衣服,直接绑上去。”
我愣了愣,副监工照做。
五百鞭,我昏厥了十六七次,惊人的血香促使他们一下比一下打得更用力,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再也看不到明天。我出现了幻觉,也许做了梦,火烤一样漫长的鞭打却好似无休无止,一次次折磨着我的身心。酷刑终于结束时,天全黑了,监工过来把烂死在柱子上的我抓下来,突然按住我在我背上舔了几口,才丢下我回味着走开。
那之后,拼命积累经验的我,每天都用尽最大的努力,可饶是如此也从没达到过定额。一般是六七百颗,最多有过一次七百九十颗,所以这要命的二三百鞭成了家常便饭,几乎每天一顿,一去就是十多年。
而我能继续活下去的最大原因,除了王云晴,大概就是每天清晨起床时,总会有一杯新鲜血液放在地板上。不知道谁送来的,通过石门下的小门放进来,喝了它,我疼痛一夜的鞭伤才能完全复原。
振作精神再等待下一次的开裂……这杯血,不是帮助,只是为了更长远的折磨。
此去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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