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同殇

　　鹿角蛇身，无翼能翔，虽呈龙形却无鳞片，散发着柔和的金光。小东西虽然体型不大，但却异常灵活，在空气里游来游去，张牙舞爪，十分开心的样子。

　　大破灭以来，龙族历经一千八百万年的漫长历史。除了两大皇族屹立不倒，其他分支中有兴盛也有衰败。烛龙就是在历史中最终消失的一族，乃是巫妖之战后，上古大巫烛九阴和皇族血脉结合的后裔，能掌控逆天的时间之道。

　　烛龙族已经绝迹上百万年了，如今她却看到了一只幼年烛龙，不由有些惊异。

　　小烛龙带着朦胧的金色光晕，如精灵般游蹿着。应该是得了敖篁之的指令，它绕着泷风颜不停旋转，神秘的时间之力渗入她的身体，最后竟恢复到燃魂前的完好状态。

　　“天呐……”好厉害的神通，虽然知道限制一定很大，但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无愧于逆天之名。

　　金色小精灵围着敖篁之跳舞，很得意的样子。泷风颜觉得如果它会说话一定说的是快夸我吧快夸我吧我好厉害哈哈哈……

　　可惜它邀宠的对象是座万年冰山，敖篁之只是淡淡地道：“回去。”连一个柔和的眼神都没有。

　　……虽然早就知道会这样，可这也太过分了吧？

　　小烛龙晶莹的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发出不满的低叫，在空中耍赖似地打滚，让人忍不住心里软化。

　　但是完全没用，敖篁之对装可怜是绝对免疫的：“我不想重复。”毫无通融余地。

　　小东西哀怨地看着他，委委屈屈地向领域里飞去。泷风颜看得于心不忍，忍不住打断他：“别，它多可怜啊，让它再多玩一会吧。”

　　敖篁之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他也没说什么，抬手收回了阴阳领域。

　　小烛龙发出一声欢快的清鸣，在空气里旋转着飞舞，金色的光晕点点洒下。

　　虽然是逆天的神兽，可那天真活泼的样子就像个孩子。泷风颜看着，微微笑笑：“好可爱呀……它叫什么名字？”

　　“胧君诺。也可以叫阿诺。”

　　“阿诺……谢谢你救了我。”泷风颜伸出手，笑容如冰霜解冻：“能到姐姐这儿来吗？”

　　小烛龙有些意动的样子，但它又怯生生地看了敖篁之一眼，直到后者点头才敢靠近，慢慢地绕圈。

　　泷风颜无语地看着敖篁之：“太子，你不会总是虐待阿诺吧？它怎么那么怕你啊？”

　　“不让它随意出来也算的话。”

　　“你会把人家关傻的。”泷风颜霜雪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冰锋王女忽然有了几分小女孩的娇俏。

　　敖篁之没有辩解，他默默地注视着少女和精灵的共舞，冷傲的黄金瞳渐渐柔和。

　　小烛龙试探地伸出一只爪子，踏在她的手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掌心传来软软的触感，泷风颜心里微微一漾，想要摸一摸这只小小的精灵。

　　但她没想到的是，阿诺竟然露出惊恐的眼神，在她触及前飞速逃开，躲到了敖篁之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瑟缩着。

　　在少女惊讶的目光下，它耷拉着脑袋溜回了阴阳领域里，龙尾溅起一连串涟漪。

　　因为太诧异了，泷风颜一直没反应过来，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咯咯地笑了起来：“骗人的吧……传闻中拽得不行的时间神兽……怎么这么胆小啊。”

　　她很少笑，即使笑了也不过短短的一两秒，常给人留下冷若冰霜的印象。但这一刻她笑得那么烂漫，天真得像是个小女孩。

　　她并没有看见，敖篁之唇角也掠过一抹浅浅的笑意。有如春风解冻寒冰消融，却又转瞬消散，恢复了那冰雪般淡淡的神情。

　　“阿诺是你的灵兽么？”泷风颜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是有些人族豢养妖兽，可敖篁之本就是神兽真龙，豢养妖兽岂不奇怪？

　　“不是，”他轻描淡写地说，“算是帝辰的灵兽吧。”

　　帝辰——听到这个尊号的时候泷风颜惊了一下，世上能如敖篁之一般平静提起他的人不多，那个男人如深渊般神秘莫测，却无人敢于窥探。

　　原来神秘如帝辰也会在人间留下痕迹，她一直以为那是不染一丝红尘的神祗。

　　不过到底是怎样的性子才会养出这种奇葩灵兽啊……

　　对这位介乎人神之间的存在，她同时抱好奇和敬畏之心。踌躇了一下，问道：“帝辰大人……是你的朋友么？”

　　“不，”敖篁之顿了顿，低声说：“是我兄弟。”

　　泷风颜心中一颤，她从没想过敖篁之也会有感情外露的时候。那一瞬仿佛冰山开裂，温暖的水流破冰而出。

　　她并不怀疑，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蕴藉着某种沉重的情感。那是生死之交才会有的默契，犹如绝世的名琴独奏，体味无人相和的孤寂，却突然听到清刚的箫声，琴箫并起，无需一言已如知己。

　　帝辰，唯有他才配成为无冕之皇的唯一挚友，有如名剑共鸣。朋友二字已无法承担此谊之重，宛如彼此流淌着相融的血脉。

　　原来琉璃公主说的没错，他并非无情，只是世人难得一见。对于真正在乎的人，他从未吝啬过真心和付出。

　　泷风颜心里微微一动，原本她也有机会走进他的生命，成为他在乎的人……可她对这个机会弃若敝屣，毫不留恋地走开了。

　　后悔吗？她轻轻叩问自己的心，却未能听清答案。

　　“怎么了？”他问。

　　原来这个男人对人心真的很敏感，能察觉到任何一点微小的情绪转变。可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那深埋在坚冰之下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心呢？

　　“没什么。”泷风颜看着他，忽然微微地笑了。

　　她仰头看向那一轮白月：“我只是……有些羡慕你。”

　　“朋友这种东西……真是奢侈啊。”她低下眼帘，轻声说，“小时候我很想要一个好朋友，我娘说有朋友是件很温暖的事，像凛冬里暖融融的阳光。”

　　“可是我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因为我们一直在逃亡，从碧落海逃到虞青国度，又从虞青国度逃到极北，有时几年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绚烂飘忽的极光映照着海面，海水荡着莹莹的幽蓝。她又想起那些尘封多年的回忆，世界尽头的逃亡。海潮在天地间空荡荡地回荡，海水不断落，至清至净，却看不到哪怕一尾鱼虾……世界那么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现在和那时很像不是么？全世界都是你的敌人，天涯海角也逃不脱他们的杀戮。你和唯一能够信赖的人背心相抵，他的体温是你仅有的温暖。

　　泷风颜抱紧手臂，好像整个冰荒海的寒气侵入了身体，难言的恐惧又一次吞没了她。三度燃魂时她被杀心控制，自以为摆脱了心底的阴影，可那巨大的哀伤如影随形，数千年后还是追上了她。

　　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拼凑，她慢慢回想起来了，那极力想要忘记、却始终无法挣脱的悲剧……

　　她的母亲曾是凤凰神族的公主，拥有罕见的无属性体质，其后裔注定会继承父母完整的血脉，绝不会有丝毫瑕疵。

　　对四大神族而言，血脉无以为继是最大的困境，玄武神族、穷奇神族都派出使者，愿以太子妃之位迎娶公主。商量后，凤凰神族青睐于穷奇少主，决定促成两族联姻。他们欢天喜地，却无人过问过母亲的意思，仿佛对一件纯粹的生育工具。

　　对她权势熏天的未婚夫，她从无一丝爱意，反而对水龙族的王子一见钟情。爱情总是让人头脑发昏，他们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对方，顶着两大神族的压力私奔了。

　　初见那么美好，结局却那么残酷。暴露后，他们根本无力抗衡穷奇神族的杀手，他与妻女失散，带着尚在卵中的泷镜言去寻求皇族庇佑。

　　而她和母亲逃了数百年，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早知道爱一个人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你是否还愿走这条必死之路呢？

　　诀别来得那么突然，为了保护她，母亲被人撕成了碎片！那面容如少女、仪态万方的女子就此与她永别，温热的血溅到脸上，和着泪水淌下。

　　……多年来她一直没能摆脱这个梦魇，憎恨和恐惧永远折磨着内心。拒绝婚约也是这个原因，就算死，她也绝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

　　绝对……绝对不要！

　　刺骨的寒意涌遍全身，泷风颜削瘦的双肩微微颤动，眼泪无声地划过面颊。心底最深的恐惧蓦然复苏，冰锋王女的骄傲被轰然击碎，她战栗着，如受伤的鹿一般露出惊惧的眼神。

　　“不要怕，”黑暗中，有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柔：“已经……都过去了。”

　　他的体温带来温暖，寒冷仿佛被略为驱散。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截浮木，泷风颜忍不住扑进他怀中，紧紧抱着这个她唯一能够依赖的男人。

　　敖篁之只能拥抱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他一句话也没说，然而身上的寒冷渐渐都散去了，全世界的阴暗都被照亮。

　　犹如六百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仿佛在黑暗的深海里，看见了最耀眼的阳光。

　　她依偎在敖篁之怀中，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冰山太子长长的睫毛低垂，眼底掠过幽幽的叹息——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八千多年前他曾随前辈们去解救她们母女，可他们来晚了一步，母亲被杀，女儿被沉入冰海。

　　尚是少年的敖篁之忍着刺骨之寒潜入深海，救了那个少女。泷风颜苏醒之后，眼神如鹿一般哀伤，警惕地看着所有人，狠狠甩开了他伸出的手。

　　因为美貌太过引人注目，他一向用幻术改变容颜，并未显露真面目。

　　多年后得知未婚妻是她，愕然的同时也有一点莫名的欣喜，所以他没有拒绝家族的安排，却在重逢时被毫不留情地打了脸。

　　他并不缺少爱情这种东西，爱他的女孩数不胜数。就算在最落魄最卑微的时候，光凭那张脸也有魔族公主倒贴。

　　一生中他被无数人倾慕着，有的妖娆性感、有的端庄高贵、有的淡雅绝俗……还都对他一往情深。

　　而她从不知道……这一生他只有两次主动伸出手，但都被同一个女孩甩开了。

　　巨大的白月冷如冰封，月光下是粼粼的冰海，冰山缓缓漂移。他们久久相拥，仿佛在拥抱世间唯一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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