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春冰（光重生）

　　春雪03

　　早晨九点不到，对局尚未开始，棋院对局室之外，已有年轻的棋手们在前台等待闲聊。
　　有年轻选手如讶木、和谷、越智等，有塔矢门下的芦原，甚至连今天的参赛者本人仓田，也在其中。

　　要问为什么今天这一局能吸引这么多人的围观，原因无非只有一个：
　　这是进藤光去世后，重启的本因坊循环赛加赛第一局。而今日仓田厚的对手，是已经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塔矢亮。

　　“……真的很吓人的啊！上个礼拜小亮还忽然在家里晕倒了，把师母都吓了一跳呢。我们赶快把小亮送去了医院，结果也没有查出什么来。”
　　“是不是只是伤心过度？”
　　“大概是吧，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芦原叹了口气，“不过说实话，我们都没想到，那个人的事情……唉，小亮竟然会受打击这么深。”
　　和谷的声音也沉甸甸的：“确实是啊。我们都没想到。”
　　对此，越智却有不同观点：“是吗？恐怕那是你们不清楚塔矢有多在意进藤。”
　　“这我们还是知道的啦……”
　　“不，你们才不知道。”越智冷哼一声，扶了扶眼镜，“当年我和进藤同一届参加职业考试的时候，我爷爷为我请了塔矢来辅导。结果，塔矢完全是为了用我来试探进藤的棋力，才同意来的。那家伙……”
　　听到这里，饶是与光十分熟悉的和谷，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喂喂，真的假的，这种事情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啊！”
　　“骗你们干嘛？”
　　深知越智高傲的心性，和谷因此不由得对他心生同情起来：“不是吧，那你怎么现在才说？”
　　越智罕见地叹了口气：“进藤已经不在了，说不说的，又有什么意义？”

　　说到这里，众人皆沉默。
　　进藤光是何等的绝世天才，在座无人不知。就算嘴上未必肯承认，然而任谁都心知，那是这一辈日本年轻一代中最耀眼的双星之一。

　　如今，双子星之一已陨落，另外一颗仍在世间的孤星，又该如何孤独地闪耀呢？

　　“塔矢今天，是会来的吧？”仓田厚一边吃着早餐三明治，一边问芦原。
　　闻言，芦原露出了有些苦恼的神情：“说是说会来的，可是啊，这几天的小亮，变得好像有点奇怪……”

　　“早上好。”
　　话音刚落，电梯门展开，自电梯中走出的，正是话题人物塔矢亮本人。正如过去一样，塔矢亮是位衣冠款款、举止稳重的青年，打招呼时那微微欠身的礼节，也一如往昔。
　　然而，见到他的样子，饶是平日最熟悉他的同门师兄芦原，也吃了一惊。
　　比芦原更快的，是仓田直白惊讶的大嗓门：“塔矢，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真的。相比从前那个丰神俊秀的塔矢亮，如今站在众人面前的他，可以说是形销骨立，仿佛一株被雷电劈去一半的枯木。然而，那双深深的眼窝中，眸光却如雷，如紫电，有一种奇异的火光点亮了他的满身阴翳，继而撑起他的整具皮囊。

　　就仿佛此刻支撑着他的，不是什么血肉骨架，而是一团死而复生的烈火。

　　对此，塔矢亮只是微笑。
　　“让大家为我担心了。没事的，仓田老师，只是最近时常忘记吃饭。以后，不会这样了。”他这样说。很少见地，这话音里，有一分礼貌，一分得体，一分无奈，剩下竟有七分是真诚。

　　芦原却更吃惊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能令前几日还如此萎靡的小亮，忽然一下子有精神起来？

　　仓田才不管这些呢。听闻此言，他立刻谆谆教诲道：“就是啊！不吃饭可怎么行呢？要好好吃饭才有力气跟我下棋啊，塔矢！”
　　听到这里，众人都笑了。
　　众人所听不见的虚空中，进藤光也挥舞着折扇，疯狂赞同：“就是就是，仓田先生说得对！塔矢你平时对剧中就不爱吃午饭，这样怎么下得好棋呢？中午要去吃拉面，拉面，听到没有？”

　　“拉面还是饶了我吧。”塔矢亮不假思索，如是作答，“吃完对身体的负担太重了，下午一定会犯困的。”

　　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心中对光说的话，一不小心说出了口。而所有人正眨着眼，茫然地望着他，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糟了。
　　塔矢亮暗里眼前一黑，咬住牙关，努力地屏蔽掉身边某个鬼魂正狂笑捶桌的场面。
　　只有神经大条的仓田，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不喜欢拉面的话，吃点和食或者洋食也是挺好的嘛！塔矢你是不是晕碳？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样说着，他揽着塔矢的肩膀，一同走进了对局室，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观众，以及碎了满地的问号。

　　当无数人对着周刊围棋上的棋谱，研究塔矢亮消失一个月归来后的首胜棋谱时，新晋本因坊头衔挑战者塔矢亮，正在家中与真正的本因坊头衔挑战者……挑战鬼进藤光对弈。

　　行洋老师不在家，亮的母亲也陪同他一起出国。这偌大的宅邸中，现如今只有他们一人一鬼，松风明月，一棋枰一黑白，竹泉空击。
　　若是倒上两杯麦茶，准备上一碟点心，一切便同光生前一样了。

　　“哪有我这么倒霉的人啊？活着的时候好不容易下赢了仓田先生，拿到了本因坊挑战权，死了之后竟然还要再跟仓田先生来一局，才能把原本就拿到手的东西再拿一次……”
　　如此抱怨着，光手中的折扇指向棋盘一角的交叉线。
　　对面的亮替他落下棋子，旋即自己又落下一手应对。塔矢亮一边对弈，一边道：“你还说？结束的时候，仓田先生来找我问话，问我为什么棋风大变，差点我就没答上来。”

　　进藤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这也没办法，虽然我努力了，但是棋风什么的根本藏不住嘛。”

　　“你也知道啊？”
　　“那是当然啦。所以我当年才不跟跟你下棋呢，是我还是佐为，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你们差得，何止一点？”
　　“什——塔矢你这家伙，这是什么意思？”
　　亮毫不客气：“那你知道当年我费尽心思当上海王中学的三将，满心期待着跟你的对弈，结果你却下成那样——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吗？”

　　他这样说，光便心虚地不吭声了。
　　好一会儿，才低着头憋出小小声的一句话：“所以说，那什么的……谢谢你啦。肯把本因坊战让出来给我下。”

　　亮反而看着他，道：“这本来就是你的比赛吧，进藤。”
　　“……”
　　“况且，现如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本因坊对你而言意义非凡。”
　　“可是……”
　　“可是什么？”
　　“塔矢，你和我一样，也渴望着出赛权啊。”
　　亮却道：“比起那个，我更渴望见识一下本因坊七番棋里的你，会是什么样的。本因坊战里的你，一定是最强的吧，进藤。”
　　“……我说你啊塔矢。”
　　“嗯？”
　　“以前我就这么觉得了，你的这种执着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而言真是可怕啊……”
　　“？这是什么意思？进藤？？”

　　进藤光笑了起来。
　　“我是说，真的谢谢你。”他的目光越过棋盘与月光，清亮亮地照过来。长空浩荡，满地清霜。

　　“看着我吧，塔矢。”

　　我会赢的。

　　平成十九年的本因坊头衔挑战赛，是注定载入史册的一届。
　　这一年，在经历了原定挑战者车祸去世、比赛延迟、重新加赛决出挑战者资格等一系列波折后，新的头衔挑战者塔矢亮终于来到本因坊的王座前。

　　无论对于日本棋坛、对于本因坊战、还是对于塔矢亮本人，这都是多灾多难、命运多舛的一年。然而……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啊。”幽玄之间的座位中，桑原本因坊斜靠在扶手之上，悠悠地长出一口气。烟夹在他苍老的手指之间，仅仅只是夹着，以指腹经年的棋茧。“我本以为，最先来到我面前的，会是那个小鬼。谁知道，竟然是你。真是造化弄人啊……塔矢家的小子。”

　　塔矢亮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手臂中挂着的西装，静静落座。
　　自他身后，无人敢出声半句。幽玄之间一片肃穆屏息，唯有媒体的闪光灯如海洋中的浪花一般翻腾着亮起。
　　在这围棋的至高殿堂，甚至连大口呼吸，都是一种稀缺的资格。
　　有资格在这里谈起那个人的死讯的，也仅有他们而已。

　　“我也以为，会是他的。”塔矢亮静静回答，“然而，留在这里的，只剩下了我。”
　　桑原放下了手中的烟，终于支起苍老的脖颈，抬起历经沧桑的眼。
　　塔矢亮正色端坐，直视着这位在本因坊之座上端坐多年的前辈名宿，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可是桑原老师，若我不能来到这里，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会记住他曾经是多么耀眼的存在。进藤光的存在。”

　　“这里本该是他的战场，如今我却替他站在这里。【1】”

　　“我是替代不了进藤的。然而，唯有这七局，我会以进藤的方式，倾尽所能地打败您。”

　　虚空之中，光合拢折扇，危襟正坐。
　　他欠身开口，在这一刻，两道声音合于一处，光与亮的声音重叠着，如双子星的光芒合二归一，齐声并行。

　　“请多多指教，桑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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