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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扬州
她上一次看见他的泪,还是他乔装入宫救她。当时怎么也没想到,狠心放手的人亦是他。王琰含泪笑起来,“我说过,我最讨厌那个地方。你凭什么觉得——”
“好。”沈明淮难掩落寞,正要收回手。
“等等!”
王琰再次探出窗去,在他唇上留下一个咸湿的吻。原来吻不都是甜的,这个吻好似吃了一个生柿子,涩得发苦。在沈明淮还未回神之际,帘子已严严实实地放下,驱车的指令传入李长凌耳中。这次没人再回头。
他们入扬州城那日,亦是卫王的立储大典。安西侯在延州起兵谋反,谢定愤而抗疏,越帝震怒,一道诏令将其流放邕州,偌大朝堂,无人敢再开口陈情。益王彻底失势,立储卫王,顺理成章。
李长凌本打算回云溪山住上一阵,无奈王琰为了第一时间知道京城的消息,坚持要留在扬州城。时常她去信十封,回信只一封,好似其他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许凝安得闲给她写些无关痛痒的话。
自回了万春园,除了收不到信的日子会亲自去问,王琰已许久不曾出门了。每日就是练练功,点点茶,侍弄侍弄园中花草,余下的时间都在盼着那封来自上京的信。桃花与玉兰齐开,春日早已铺满城内每个角落,唯有她还穿着裘衣,那个严冬始终不肯在她心里化开。
安西侯还是免不了一死。谢玄之子尽数处死,谢府上下其余人皆没官为奴。原来谢家给谢霁谋的,是这样一个前程。王琰如今仍然不知,他们给了什么条件,竟会让一向多思多虑的父亲答应这门亲事。万幸没有牵连王家。此事落定,王桢才回了第一封信。
李长凌见她总算不再整日坐在那片安静的芍药前了,遂将上官语请了来,顺带唤上不知何时又到扬州来的祝尧,四人一块去郊外游春。四天后正好是清明。
王琰拉着李长凌到庖厨做子推燕,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插了一根花卉云纹玉簪。“师兄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今日,师父师娘在云溪山上给我办了笄礼。”
李长凌看了她一眼,“怎会不记得,那根簪子便是师娘给你的罢?传家宝呢。”
数月来,王琰的嘴角第一次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是啊。你们亦是我的家人,一直都是。”
李长凌笑她,“没人说不是。师父师娘定也把我们当他们的孩子了。”
捏面的王琰忽地停下来,十分郑重地告诉他:“家人是不可以互相抛弃的。”
李长凌闻声怔了怔,知她所指为何,扭头恳切地与她说道:“阿潆,没有人抛弃你。我没有,师父师娘没有,姑父姑母你兄长都没有,沈——”
“我知道。”王琰将捏好的“燕子”放上甑蓬,“清明过后,我们回云溪山罢。”
书上云: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在这踏青的好时节,祭祀拜扫,遥寄哀思,亦是清明传统。那年,王琰在云溪山上给雪狐立了个墓。去岁她回了京城,今年虽在扬州却没有回去,不知师父师娘会不会去给它除除草。
上官语祭过先祖,探望了何郦,方才来万春园与他们汇合。各处园林定十分热闹,他们挑了一处流水潺潺、群花环绕的极尽风雅之地,不想还是没逃过熙攘的人群。所幸还给他们留了一棵树。
四人坐在新叶夹老叶的大树下,推杯换盏,吃着刚买的枣䭅和炊饼,聊天聊地聊生活。上官语与祝尧的婚事业已定下,含羞带笑地向王琰与李长凌发出邀请。
王琰将酒杯碰过去,已染上些许醉意,“我一定到场。”
祝尧抢着把酒杯举过来,“你与沈公子——”
上官语忙瞪了他一眼,正要解释,只见王琰摆摆手,高举酒杯。
“这里没有什么沈公子,只有我王琰,干!”
祝尧扯扯李长凌的衣袖,担心道:“她是不是有点喝太多了?”
李长凌看着王琰又将酒杯倒满,并未阻止她,“醉一次,也挺好的。”
“啊?”祝尧以为自己也醉了,怎么没听懂。
李长凌一把揽过他的肩,“喝罢!天天清醒有什么用?醉了就快乐了。”
上官语将祝尧拉回身边,“饮酒伤身,少喝些。”
“放肆一回又能如何?我们喝。”王琰替上官语满上酒,挽着她走到水边,指指溪水,指指脚边。
“这草啊,花啊,长得那么旺盛,开得那么美,虽不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但我们看见了,高兴了,也值了。”
上官语扶住摇摇晃晃的她,“仔细掉水里。”
王琰拍拍她的肩,笑道:“放心,我会水。”
上官语一个不注意,王琰果真往浅浅的溪水中摔去。
“啊——”
王琰坐在水里使劲扑腾,“但这水好冷啊!”
李长凌赶忙跑来和上官语一起将她拉出来,王琰不出意外地大病一场。回云溪山住了半年,方才将身子调理好一些。
夏日分明是四季中最长的,却晃眼就过去了。她才吃了不过十次槐淘,叶子就泛了黄,簌簌地落。好似西风吹动一册松散的古书,书写着过往的页页残卷飘零,化作泥土,永远埋在脚下。
除了家书,她不再留意那座城里的任何消息,许凝安亦许久未来信了。只要澄心堂纸上写着平安二字,她就能安心地在这里住下去,毕竟这也是他们所希望的。一日王琰随嬴君棠采药归来,李长凌飞速将熟悉的封函塞在她手中,丢下一句话,又下山去了。
这个封函之内,竟装着两封信。那个从不过问她的嫂嫂,竟然破天荒地给她写了信。这声嫂嫂叫得着实拗口,谢霁还小她一岁,幸而也没有需要喊出口的时候,往后不再需要了。
谢霁与王桢于上个月和离,但碍于舆人之论,两人打算明年再寻个时候公之于众,她是父亲母亲外,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谢霁已离开王府,奔扬州而来。她很好奇让王琰安居多年不回家的地方,到底有多好。
大家在短短的一年内,散的散,离的离,人生这条路走到最后,还会有多少人陪伴在身旁呢。贺帆迁知京兆府,左右明日要下山为他饯行,王琰还是决定与她见一面。
她们约在临江仙。认真算起来,她们也就只见过一次,唯一的一次还是王琰怒气冲冲找上门去,不说几句话又离开了。近乎一年过去,谢霁瘦了许多。
“这么大的酒楼,都是你的?”谢霁梳着最简单的发髻,一袭素衣,同她上楼,眼里满是艳羡。
王琰笑道:“是王家的,我不过在这里算下账罢了。”
“真好。”谢霁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感激道,“以衡让我来扬州看看,我便来了。但据说你一直住在山上,贸然前来,没打扰你罢?”
王琰莞尔道:“近日我也是要回来的。扬州确实是个好地方,你可要我带你四处走走?”
“好啊。”谢霁将茶杯握在手心里,“反正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去哪儿,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来了,那就都去看看。”
“江南各处都可去瞧瞧。”王琰望向窗外稀稀落落的金桂,嗅着今岁最后一缕桂香。
“父亲母亲……可还好?”
“他们都好。”
谢霁随她的视线一齐看去,沉默良久,又感慨道:“你变了。”
王琰托着下巴看回来,“你也变了。凡是人呐,总是会变的。”
谢霁认同地点了点头,仍旧有些诧异,又问:“你当真放下了?沈——”
“既下了江南,还是谈谈眼前事罢。这段时间你住——”王琰话还未说完,麦子着急忙慌地在门外喊。
“东家!下面有人闹事,将碟子全摔了!”
王琰心中一紧,与谢霁解释过后,快步与麦子下楼,见到的只是三两穿金戴银的无赖。
“哟,这就是你们临江仙的东家,倒是个美人儿。”
王琰忍下恶心,好声好气问道:“四位对小店有何不满尽管道来,何故掷了一地?”
瘦高个指着王琰道:“你们竟然在群仙羹里放海味!知不知道我兄弟对海味过敏?你们要害死他吗?!”
麦子忒不服气他的指控,“你们当时问的时候,我可是都告诉你们了,自己没听清赖谁?况且那位公子不也没吃吗?”
胖高个结结巴巴道:“要……要是,他吃……吃了呢?”
麦子俯身指指撒了一地的菜肴,“您不能拿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来讨要损失罢?”
他当年亦在扬州说过这样的话。王琰不自觉地捻紧衣袖,迅速回神,“既然小店菜式不合各位的胃口,另寻高厨就是。在这之前,还请将这桌饭菜的账结了。”
麦子立刻盘算起来,“共白银九十四两外加铜钱三百文,折合铜钱一百二十二贯又三百六十文。”
四人听见这数,顿时慌了,大叫“黑店”,撒泼打滚要王琰还他们公道,将临江仙内的客人都吸引过来。
王琰细数完每一道菜的价格,又道:“这莲花式注碗,一副就值十两银子,你打碎了两副;还有这天蓝釉碟,一个三两银子,你打碎了四个;黑釉兔毫盏,十五两一副,碎了四副——”
矮个道:“唬人的罢!不就一些普通的盘盏,怎么可能这么贵?大家都来评评理!店大欺客啊!”
新客在一旁观势不语,老客先站了出来替临江仙说话。
“你第一次来临江仙吃么?这里的一套盘碗就值百两银子,瞧瞧那折枝芙蓉纹,不是定窑的白瓷哪里还能烧出这样的瓷器来?真是不识货!”
“方才我清清楚楚地听见跑堂与他四人解释,还道是哪来的土包子,全扬州的群仙羹都是用海味熬出来的,他们竟不知?原是想吃白食的无赖!”
“看着怪殷实的,没想到这些钱都出不起。”
“不必多费口舌,”王琰在人群中朗声道,“将他们的衣裳扒下来,请出临江仙。”
四人鱼死网破地向她扑来,不料扑了个空,狠狠摔到一处。王琰轻轻一跃,转眼间就坐在了阶上,只动动手指,数名护卫从各处涌来,将四人横着抬了出去,扔在临江仙十尺开外的大道上。
谢霁从楼上走下来,不由赞道:“你这也太有气势了。”
王琰挑眉牵笑,“还行。走,我领你游扬州去。”
“嗳——”谢霁扫了眼那一地的狼藉,“你不用收拾烂摊子么?”
“不是还有副掌柜么。”王琰大步迈出临江仙,一袭织金芍药百迭被风吹起,宛若彩蝶缠枝起舞。
“那个……小孩?”
麦子已唤来三两伙计,拿着竹扫帚、棉布和水桶开始收拾残局,仍是孩童模样的副掌柜则去安抚各桌食客。
“……或许是个小大人。”
谢霁在万春园住了数日,随王琰吃遍早市,去了大明寺,游了延庆坊,只在岸边一个茶肆坐下,看漕船南来北往,亦是平日不曾见过的景色。
杨宪使走了,贺知州走了,扬州携秋菊送别了许多人,游子抑或客旅,王琰终还是成了他们其中的一个。谢霁提前一日搬出万春园,随李长凌到城门口送她。
独自一人的游历,这是第一次。一匹马,一柄剑,还有心尚不知归处的她。
李长凌不甚放心,“你当真不要我跟着?”
王琰一跃上马,扬唇笑道:“师兄守了我这么些年,还不烦么?你明明有自己想做的事,却因保护我困在身边许久,都不像你了。”
李长凌叉腰喝她,“什么话!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护不了苍生,护你一个绰绰有余。我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终有一日,被保护的人也会成长为保护旁人的人。”王琰牵起缰绳,策马而去。
伫立许久,李长凌扭头问谢霁,“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她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还需我说什么?我也该看看自己的路了。”谢霁转身往城内走,李长凌还留在原地。
“李少侠你知道吗?你像是爱子心切的老父亲。”
飘远的半见色衣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李长凌堪才回头。“老父亲?王以衡千叮咛万嘱咐就是兄长,我怎就是老父亲?”
走到江宁府的时候,似盐的雪纷纷扬扬撒下来,在她鬓间簪上一朵雪梅。碎冰浮在水面上,今岁亦是寒冬。寂静的林中,车轮滚动的声音与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传来,王琰走近一瞧,数名蒙面黑衣人围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车内似乎是位女子。
“康儿是我的命根子,我绝不会让你们江家抢走他!”
一名黑衣人道:“安娘子,我们只要小公子。”
“你们尽管杀了我,再将人带回去!”
车内小童偎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马车不知何时散了架子,四面漏风。
眨眼一瞬,数道蓝光骤现,四名黑衣人只在王琰手中过了一招,旋捂着手脚跌坐在地。鬓间红花散落,戴着面具的王琰握剑离去,雪地里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色梅花。
“谢……谢谢!”
小童牵着母亲的手跑出马车,问道:“好厉害,姐姐使的是什么剑法?”
“落花。”
舒州与江州的交界,江水渐暖,数名水匪连人带刀掉进江中,忍着伤痛往匪船游去。还有一名见到王琰就吓掉武器的小匪,紧紧贴在木板上,颤颤巍巍拿起刀,“你别……别过来……我不……不怕你!”
王琰眯着眼睛,将云衣缓缓架在他的脖子上,“你可知我这剑法叫什么名字?”
“什……什么名字?”
云衣从他脸上划过,置在左肩上,王琰薄唇轻启,“落花。美不美?”
小匪不敢看她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往旁瞟,“美……”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再欣赏一遍,还是你自己跳?”
“我自己跳!”
扑通一声,利落入水。
王琰朝他们摆摆手,“水还算暖和罢?还怪会挑日子。”
龙山脚下,王琰叼着一株狗尾巴草,瞧着眼前一片盎然绿意,心情舒畅,就是有只老鼠正在靠近。
“王清月,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不就是看了你们南家的一本书,有必要赶尽杀绝么?”王琰轻轻叹气,一双桃花眼睁得圆圆的,很是无辜。
“知道了南家的秘密,就得死。”南家一路派各种杀手追来,如今是最后一个。
王琰吐掉嘴里的草,不屑道:“你是说南家家主身上其实淌着东方家的血的秘密?我又不是故意知道的,更不会说出去——”
“别废话,受死罢!”
追了她最久,是有些难缠,出的还尽是杀招,当真不留活口。他的刀直直砍来,王琰仰身以避,那人忽又变招,王琰只得反手出剑朝他攻去。速度之快,犹如残影闪过,他尚来不及反应,脖子已划了一个月牙般的口子,血汩汩地流。有时候你不想杀人,但人要杀你,必须死一个的时候,你不会不想活。
王琰抹去脸上血迹,到河边净了手,入城已是薄暮。虽未受什么伤,却也没什么力气了。找了一家上好的酒楼坐下,刚喝完一杯茶,便听隔桌的人道:沈鼎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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