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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洛阳,岁末。
寒风卷来,案头烛火被气流带得微微摇曳。
上官时芜端坐案前,指尖捏着那份刚从军驿送来的薄薄战报。
她展开时,动作带着急促,目光迅速扫过纸面。
[南疆王递降书,割让两城,臣等不日凯旋]
简短的朱批下,盖着齐玥的私印,一方小小的海棠纹样深深烙印在纸页上。
她的指尖抚上那凹凸的印记,指腹沿着花瓣的轮廓轻轻摩挲。
忽然,她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一年了……
从收到那份轻描淡写“无碍”的战报,到风雪夜中不顾一切策马疾驰南疆……刺骨的寒风、冻僵的手指、墨云倒毙辕门时的悲鸣、指尖触碰到齐玥肩上狰狞伤口时的剜心之痛……
所有的惊惧、疲惫与刻骨的思念,此刻都在这方小小的海棠印下翻涌不息。
案头茶盏澄澈的水面,映出她唇角不自觉向上弯起的弧度。
这是自齐玥出征后,她第一次,毫无负担地、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底,将琉璃般的眸子点亮,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阴霾。
“小姐!”禾桔带着一身寒气,捧着鎏金请帖小跑进来,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喜气,“宫里设庆功宴,这是给您的帖子!长陵王凯旋了!”
烫金的“长陵王”三字在跳跃的烛光下熠熠生辉,灼人眼目。
上官时芜接过请帖,指尖在烫金的字迹上轻轻划过。
她轻轻合上帖子,将它稳稳放在案头那份捷报之上。随后,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窗外,一株老梅虬枝嶙峋,枝头竟已悄然绽出第一朵嫩黄的腊梅花苞,在残雪中显得格外娇嫩夺目。
她望向南方,目光像穿透了重重关山与飘舞的雪幕,落在那支正踏着凯歌、破开风雪归来的队伍。
静立片刻,她转身走向屋角的红木箱笼。
纤白的手指搭上冰凉的铜扣,箱盖开启,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衣物。
指尖掠过素雅的白、沉静的蓝,最终,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停顿,停在了那件许久未曾动用的胭脂色衣裙上。
上一次穿上它,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上一次与那人相见,还是在南疆风雪弥漫的军营里,自己一身风尘仆仆的黑色夜行衣,带着满身寒气闯入她的营帐……
心口泛起微妙的酸胀,随即又被尘埃落定的喜悦淹没。
她将那抹鲜艳夺目的红色从箱中取出,捧在臂弯。
衣料如水般垂落,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映得她清冷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暖意。
是该换下素衣了。
.
南疆,凯旋前夜。
篝火将夜空染成橘红,将士们的欢呼声与酒令声此起彼伏。
齐玥独自站在冰封的河边,青铜面具映着碎冰的寒光,北风卷着细雪掠过河面,在她战袍上缀满晶莹的冰晶。
“长陵。”上官时安拎着酒囊走来,铁靴踏碎薄冰的脆响惊起芦苇丛中几只寒鸦。
他顺着齐玥凝望的方向看去,突然轻笑,“长姐来信说,洛阳昨夜落了初雪,她还特意提到,梅园的西府海棠抽了新芽。”
齐玥接过酒囊的手一顿。
出征前她说过要给芜姐姐带南疆的海棠,如今却只能从怀里掏出一枚香囊,里面放着的海棠花瓣早已枯萎。
四百个日夜的征战,无数封染血的战报,此刻都化作指腹下粗糙的羊皮触感。
她想起离京那日,上官时芜站在送行百官中,红色官服被晨风吹得微微扬起,像极了她们庭院中种植的海棠。
“对了。”上官时安突然压低嗓音,铠甲碰撞声掩住了话语,“珵殿下上月行了冠礼,是安广王亲自加的冠。”
酒囊在冰面上砸出声响,惊得河面下游鱼四散。
十五岁提前加冠,这比宗室惯例早了整整三年。
齐玥望着冰层下扭曲的倒影,仿佛看见洛阳城中那个曾经纯真的少年,正被推入权力博弈的漩涡中心。
她知道,当明日凯旋的队伍踏入洛阳城门时,等待他们的不仅是鲜花与美酒,还有暗潮汹涌的朝堂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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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广王府书房。
烛火在灯台上跃动,将齐湛的身影拉长在满墙的军事舆图上。
杨九如躬身立在案前,“王爷,长陵王此番南征大捷,陛下必以重赏酬军功。爵位不过虚名,若赐实权……”
他抬眼窥了下齐湛神色,“譬如分掌北衙禁军,恐需早做绸缪。”
齐湛并未抬头,指尖在军报“长陵”二字上方,“实权?”
他轻笑一声,指尖随意点向舆图中南疆疆域,“兵符能调兵,却调不动人心。你看段韶麾下那些老将……”
指尖转向洛阳城防图,“五年前本王将他们从流放地捞回来时,他们效忠的是盖着安广王印的赦令,不是兵部文书。”
杨九如脊背渗出薄汗:“可长陵王毕竟……”
“毕竟是我看到大的孩子……”齐湛截断他的话,终于抬眼,“若换作旁人,本王自会让他明白,洛阳的权柄沾着血才握得住。”
他拈起案角一枚青铜虎符,又漫不经心丢回匣中,“但长陵不同,她心太软,见不得袍泽枉死,看不得百姓流离……这样的刀,淬得再利也斩不断盘根错节的藤蔓。”
窗外风雪声骤然急促,刮得窗棂嗡嗡作响。
齐湛起身推开半扇窗,寒气裹着雪沫卷进书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
“齐浔想用她分我的权?”他迎着风雪眯起眼,喉间逸出低沉的笑,“那孩子此刻怕是夜夜辗转难眠,算计着该割哪块肉喂鹰才能不伤自身筋骨。”
杨九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庭院里一株老梅枝刺破雪幕,正是当年齐湛亲手为齐玥移栽的“箭翎梅”。
“王爷不担心长陵王被陛下拉拢?”
“拉拢?”齐湛反手关上窗,指尖掸落袖上积雪。
他从暗格抽出一卷泛黄帛书展开,赫然是一年多前齐玥去南疆前,所书血字。
[愿为七叔刃,生死不相负]
“让她掌权又如何?这朝堂的血雨腥风……她扛不住的。”
杨九如躬身退出的脚步声尚未消失在廊下,檀木门扉便被轻叩三声。
“父王。”少年嗓音清朗如碎玉,却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克制。
齐湛捻着断线佛珠的手指一顿,抬眼时唇角已勾起弧度:“进。”
齐珵一袭绛色锦袍踏光而来,齐湛的目光刮过少年眉眼。
不过一年多的光景,身前人下颌线条愈发明显,烛影摇曳间与记忆中的轮廓重叠。
“四哥明日抵京?”齐珵停在案前三步处,他刻意垂着眼,却藏不住眸底灼烫的期待和矛盾的情绪。
“辰时开城门迎凯旋军。”齐湛指尖敲了敲摊开的南疆舆图,墨渍未干的“临渊”二字旁正压着齐玥的青铜虎符。
他倾身向前,烛光将父子二人影子绞缠在洛阳城防图上:“这般记挂你四哥?”
齐珵喉头滚动一下:“四哥为父王平定南疆……”
“是为大燕。”齐湛截断他的话,笑意却深了。这孩子连说谎时的模样都像极了齐玥当年。
他伸手拂开齐珵额前碎发,指腹摩挲那道自残的结痂:“伤好了?”
少年后退半步:“劳父王挂心,无碍了。”
齐湛收回手捻动佛珠,“上官时芜的婚期虽因国丧延后,她终究是未来的常阳王妃。”他声音陡然淬冰,“莫要学那些下作手段,污了齐氏血脉。”
书案阴影里,齐珵的绛袍下摆洇开一片深痕。
“儿臣谨记。”少年躬身时长发滑落,露出后颈一道结痂的鞭痕。
“去歇着吧。”齐湛挥袖扫落案角一瓣白梅,残花正落在齐珵靴尖,“明日……替你四哥备好松醪酒。”
门扉开合间风雪卷入,吹得烛火狂舞。
齐湛凝视着门缝外少年挺直的背影,忽然将佛珠狠狠掼在舆图上。
他太熟悉齐珵眼底的贪恋了。当年齐玥也是这样攥着糖人望向上官家的方向。
“像她,又太像我。”齐湛碾碎枯梅,汁液猩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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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弦月的清辉洒在连绵的营帐上,覆着一层薄霜。
距洛阳尚有十日路程,凯旋的军队驻扎在寂静的山谷旁。
齐玥毫无睡意,她掀帘而出。
清冽的空气灌入肺腑,稍稍驱散了烦闷。
她信步朝营外走去,脚步踏过枯草,巡夜的侍卫见状跟上,被她制止。
但她知道,齐湛的暗卫必在身后。
她也懒得理会,任由跟随。
营地边缘的寂静更深,此地人迹罕至,时有野狼出没的传闻。
齐玥驻足,目光掠过月光下的山脊,心头的重压并未因这开阔的景色减轻多少。
她欲转身离开。
“长陵王。”
一个女声自身后传来。
齐玥右手立时按上腰间的刀柄,转过身,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
数步之外,立着一个身影。
身着利落的劲装,勾勒出属于女子的身姿,头上戴着遮面的帷帽,垂下的薄纱在夜风中轻晃,面容模糊不清。
她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姿态沉静,像在此等候多时。
“你是何人?”齐玥沉声问道,全身戒备。
帷帽下的女子似乎轻笑了一声,“王爷在南疆一战扬名,虎符在手,军功赫赫,这身装束,很难不认得。”
齐玥心念电转。
对方显然观察她已久,且能避开明哨暗哨,甚至连七叔的暗卫都未能提前发觉其靠近,这份轻功和隐匿能力,堪称卓绝。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齐玥身侧的暗影中暴起,齐湛的暗卫未得齐玥指令,袖中的短刃便带起一道寒光,直取女子咽喉。
齐玥没有阻拦。
她也想看看,这女子的深浅究竟如何。
女子反应快得惊人。
面对暗卫凌厉的突袭,她身形灵动飘忽,手中长剑甚至未完全出鞘,只以剑鞘和半露的剑锋格挡、卸力,将暗卫的攻击一一化解。
几个呼吸间,暗卫非但未能伤到对方分毫,反而被对方剑鞘上蕴含的巧劲震得手臂发麻,攻势为之一滞。
“够了。”齐玥终于出声。
暗卫闻声立刻收势,但并未退开,肋下隐隐作痛让他气息微乱。
“退下,去处理伤势。”齐玥命令道,目光仍锁定在神秘女子身上。
暗卫犹豫了一下:“王爷,此人……”
“本王说了,退下。”
暗卫不敢再违抗,瞪了那帷帽女子一眼,身影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山谷边只剩下齐玥与女子,两人相对而立,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湿气。
齐玥开口,“好俊的功夫,能一路跟到此地而不被发现,又能轻易挫败本王护卫,姑娘身手,令人佩服。不知深夜拦路,所为何事?”
帷帽女子手腕一翻,将长剑完全归鞘,“王爷谬赞。一点微末伎俩,只为自保,惊扰王爷了。”
她微微颔首,语气坦诚,“我来寻王爷,只为求一事。”
“何事?”齐玥追问,心中警惕未消。
“求王爷一纸手令,或一件信物,助我顺利进入洛阳城。”女子说得直接了当。
齐玥眉头微蹙,“进洛阳城?”
她打量着对方,“以姑娘的身手,翻越城墙、避开守卫,想必并非难事,何须本王信物?”
“是,我能进去。”女子承认得很干脆,帷帽轻纱在夜风中拂动,“但我要的,是光明正大地进去,在城门卫的眼皮底下走进去。”
“我需要通关文牒上,留下我的名姓印记。”
“为何?”齐玥追问更深,“本王为何要帮你?又凭什么相信你入城不会惹是生非?”
女子沉默了片刻,夜风吹动她的衣袂。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多了一丝怅惘。
“王爷放心,我入城只为寻人,一个故人。”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只要那人不刻意躲藏,我自会谨守洛阳的规矩,不惹半分尘埃。”
“寻人?寻谁?”齐玥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故人”非同寻常。
女子没有立刻回答。
山谷的寂静中,只余风声,月光透过薄纱,隐约映出帷帽下一双明亮的眼眸。
“一个……故人罢了。”她再次重复,声音轻得像叹息。
随即,她的语气转为明朗,“作为交换,我可以承诺,在洛阳期间,绝不主动招惹与王爷相关的人和事。甚至……若洛阳风云激荡,或有王爷用得着我的地方。”
她清晰地道出姓名,“我郑云岫——从不欠人情。”
“郑云岫……”齐玥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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