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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即使肩上从两颗将星变成了三朵领花,可以领上将津贴,陆定远回到并州城并没有比在重庆时好多少,因为他在回到并州城的第五天便登报宣布,他要自己出资,为自长城抗战以来牺牲的所有陆家军士兵修建一座公墓,从选址到刻碑的每一个步骤,他都会亲力亲为。
可他那点津贴连算盘都用不着就可以点清楚,怕是给公墓做一个石牌坊都不够。
沈初霁看着刊登这则消息的报纸,一脸幽怨地看着陆定远,“姐姐难道没有说过,你是一个十足的败家子吗?”
“这还真没有,”陆定远歪在炕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晃悠,“她在的时候,我从来没碰过钱,也从来没缺过钱。”
或许纨绔才是陆定远真正的样子。
沈初霁扶额苦笑,忽的抄起手里的报纸向他砸去,“并州城那么多富商巨贾,用得着你在这充大头,臭显摆,你发出消息,让慈善会去募捐不就行了。现在好了,除非你去把并州银行抢了,否则我看你从哪搞来这么大一笔钱去建一座公墓。”
“我没有,督军有啊。”陆定远眨眨眼。
“这督军府来来回回被那么多人搜过多少遍,连件值钱的家具都不剩了,哪里还能找出钱来?”
“督军那个老头子是谁?”他忽然凑近些,声音压得低低的,热气拂过她耳畔,“他藏的东西要是轻易就被人搜出来,他这辈子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土匪了。”
沈初霁被他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逗得想笑,又强忍着,只拿眼睨他。
陆定远索性螃蟹似的横挪到她身边,肩膀挨着她的肩膀:“我以前总开着飞机在府上兜圈子,你记得吧?东北角那个西式钟楼顶上,有个不伦不类的日晷——晷针根子上磨得锃亮,别的地方却锈得发黑。屋顶的瓦片也有规律的压痕。有一回正午,飞机俯冲过去,我亲眼看见日晷盘面上那片阴影,极轻微地跳了一下……像里头有什么机关被震着了,又弹回去。”
他说得眉飞色舞,眼角细纹都舒展开,像个刚发现宝藏地图的少年。
“你是说督军在那藏了笔巨款?”
陆定远重重点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亮得灼人,像极了做了好事等着夸奖的步枪。
沈初霁伸手,用指尖轻轻戳他额头,“我看你是最近看盗墓修墓的书看多了,魔怔了吧?我正愁着怎么给电台找个隐蔽的地方呢,你倒好,整天异想天开!”
“哪有,”陆定远揉着自己的脑袋,略显委屈,“把钟楼炸了,钱取出来了,我在废墟下面给你修间密室,从咱这床底下挖到钟楼也不用多少功夫,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软下来,“一举两得的事。”
“你会挖地道?”沈初霁倏地直起身,眼睛睁圆了看他。
“我小时候体弱,当不了猎户,我爹也不确定我亲生父母会不会来接我,就给我找了一个石匠,让我学门手艺。石匠跟盗墓贼自古以来就是一条藤上的,盗墓比刻石头有意思多了。”
“所以你是真的想给你的弟兄亲自建一座公墓?”
“陆家军的弟兄不管倒在哪里,都不会是孤魂野鬼,我带他们出去,也一定带他们回家,这是我从带着他们离开并州城就承诺他们的。”
陆定远静了片刻。窗外有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咚一声。
也正是因为有刻碑这门手艺,八年前,陆定远就已经想好了,他要在丹城山风水最好的地方,为所有死去的陆家军建一座陵园,并州城的人,世世代代都可以去那里寻找他们的父辈、祖辈;每一个兄弟都会被并州城的人世世代代铭记。
沈初霁看见他眼底浮起一层很薄的水光,又迅速隐去。她没说话,只是忽然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
动作有些突兀,甚至有点孩子气。
陆定远怔住了。
她却已经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眼睛里烧着两簇亮得惊人的火:“陆长风,”她连名带姓叫他,声音又轻又烫,“你脑子里藏了这么多好东西……怎么舍得让一枚弹片嵌在里面十几年?”
话音未落,她忽然仰头,在他额头上很响地亲了一口。
像盖章,像确认,像某种只有他们才懂的庆祝。
陆定远耳根蓦地红了——战场上枪林弹雨不曾让他动容,此刻这一个吻,却让他整个人都僵了僵。
沈初霁已经松开手,盘腿坐回炕上,一副“这事就这么定了”的架势:“我以后再也不动你的脑袋了,今天就开始挖地道,早挖早开始。不过有一个事情比较麻烦。”
“什么?”
“我不擅长爆破,”她撇撇嘴,难得露出点懊恼,“我在特训班,成绩最差的就是爆破。”
“你不是说你是第一名吗?”
“综合成绩第一名,”她瞪他,眼底却漾着笑,“情报、侦查、格斗和射击我都是最好的,你允许我有一个缺点好吗?”
“那你现在让我去哪找一个信得过的爆破专家?”
陆定远失笑,摇摇头,肩膀放松下来,与她并肩靠在炕头的软垫上。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阳光从窗棂格子里斜切进来,落在他们并排的衣摆上,暖洋洋的。
沉默间,窗外传来一声突兀的鸟鸣,是监视他们的特务在传递换班的消息。
也是这一声突兀的鸟鸣,让沈初霁突然灵光乍现。
她倏地坐直,扯了扯陆定远的袖子,“我不会,他们会啊。”她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反正爆炸弄出那么大动静,他们事后肯定是要来检查的。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做出一个爆破方案来,省得他们偷偷摸摸猜,咱们也省心。”
陆定远望着她。她脸颊因兴奋微微发红,几缕碎发贴在鬓边,整个人鲜活得像一株沾了晨露的红山茶——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紧绷的特工,也不是战场上冷静的搭档。她只是沈初霁,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亮出所有鲜活、炽热、甚至有点莽撞的生命力。
他忽然伸手,左臂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揽在自己怀里。
“好。”他低声说,垂首贴近她的颈窝,蹭着她的脖颈,“就让他们来。”
阳光挪了一寸,正好落在他们交叠的衣角上。
***
督军府的钟楼是整个并州城民居中最高的一座楼,但也是整个拴马桩巷最不伦不类的一座楼。
陆督军在上海时,见到上海滩亮着霓虹灯的西式建筑阔气而新潮,回到并州城就请了一个洋人为他在督军府修建一座气派而高耸入云的钟楼。于是拴马桩巷就出现了青砖黛瓦中鸡立鹤群的一个哥特式建筑。
为了体现中西合璧的包容,他还让那个洋人建筑师特意加了一个日晷。
陆定远刚入督军府的那段时间,为了逃避府中各位妈妈们的假殷勤,总会跑到最上面的阁楼去躲清净。后来被督军发现,吃了一顿打,便再也没有去过。他也是在那之后发现了督军府外的并州城原来如此有趣,跟着罗翰宸和一帮闲到发霉的纨绔在并州城内探索新奇。
钟楼轰然倒塌的那一天,也是罗翰宸走马上任的第一天。
他穿着挺括的美式军装在绥靖公署跟他的下属开会,肃奸与剿匪是最重要的一项议题,正谈到陆定轩时,卫兵紧急来报:市中心拴马桩巷的陆宅发生爆炸。
“你说什么?备车!”
不等卫兵回答,罗翰宸便冲出门去,扔他的下属,并州城内所有的高级军官,赶去救一个已经赋闲的参议。
但钟楼的爆炸并有人伤及任何人。青色烟尘腾起,夹杂着古老木材断裂的呻吟和砖石坠地的轰鸣。拴马桩巷的居民惊惶张望,只见督军府方向一片灰霾。
罗翰宸带人赶到时,陆定远正在院中指挥着监视他的特务抬出里面的黄金和珠宝。
可即便是这么大的动静,督军府中其他各房的人都没出来看一眼,他们好像已经成了死人,只是等着执念和业障消除殆尽才要彻底闭眼。
陆定远不亦乐乎地清点着一箱接着一箱的财物,整整五大箱珠宝首饰和数十根成色极好的金条,任谁见了都会眼冒金光。
罗翰宸还在惊讶中,他环视满院的财宝,惊魂未定地走到陆定远身边,“你缺钱跟我说啊,搞这么大动静,我以为你被炸死了。”
“谁要炸我?谁敢炸我?”陆定远笑着做到院中的椅子上,颇有讲究地理好自己的长衫。
“你在南京的事我可听说了,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戴雨农留,他能轻易放过你?”
“你消息挺灵通啊,就是眼神不怎么好使。”他还是那么喜欢揶揄罗翰宸。
罗翰宸看向院中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像普通的下人。
“我现在就是一个光杆司令,既没有工兵,也没有人手。今天这事我得谢谢人家。”
沈初霁端着茶水过来,湖蓝色的旗袍外面,搭了一件宽松的红色开衫,在惨淡的冬日阳光里,明艳而端庄,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她先是给陆定远倒了杯茶,随后才递给罗翰宸。
“这就要,登堂入室了吗?”他的眼神立刻结了层冰,“那我姐呢?”
“我说过了,她是我八抬大轿从你们罗府娶回来的妻子,永远都是。”
“陆家军无人不知,还在大别山的时候她就已经搬到了你的内院,那是我姐的房间!中条山之后,你和他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我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信你能守得住底线,对我姐还有最起码的尊重和忠诚,我知道你难,我怕你没了她,你撑不下去。可现在我不信了,你从来都没有在乎过她已经嫁给了别人,你也无所谓自己的是有家室的人。你终究姓陆。”
陆定远的脸阴沉下来,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咙被那句“终究姓陆”死死扼住,只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的狂跳声。
罗翰宸的话已经不再是控诉而成了诅咒。
他在提醒他,他跟他的父亲一样,女人于他们陆家人来说都只是承载欲望和宣泄欲望的容器,与婚约相伴而生的责任、忠诚和约束只是用来恐吓普通人的,而像他们陆家人这样连历史都可以随意涂抹和修改人的当然可以无视。
沈初霁再清楚不过,罗翰宸口中吐出的最后这五个字对陆定远来说是诛心之论,他最害怕的就是变成他的父亲。
她泼掉递给罗翰宸的茶水,放下茶杯和茶壶时仍旧保持着平静,可抬眸间,眼神锋利地想杀人。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罗翰宸的脸上。
沈初霁收起了她全部的客气和体面,“罗主任,如果你还顾念着兄弟的情分,方才的话,我们就当没听过。你太轻视了你的姐姐,她陆家夫人的名分,从来不需要陆定远来证明,陆家军的每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手里的枪、救命的药、寄回家的饷是她给的;你也太侮辱了你的兄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他最害怕什么,也最清楚他为了那几个字做了什么,可你却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告诉他他就是,你真的,不配做他的兄弟。”
沈初霁为所有人辩解,唯独没为自己说什么。可关于她的那些流言,从陆家军内部,到重庆,上海,再到此刻的并州城,破鞋、野鸡、狐狸精、烂污货,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来没说过。
陆定远已经全身僵硬,想拉着沈初霁借力站起来,却只够到了她的衣袖。
他像一头被围攻而奄奄一息的幼兽,顺势紧握住沈初霁的手,“翰宸,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回来,除了安葬死人,我还要娶她。如果你还拿我当兄弟,就来喝杯喜酒吧,就当为我的婚礼添些排面,别让我的婚礼太冷清。”
夕阳的余晖照在沈初霁那张不再平静的脸上。
那是她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就这样被他在这种情况下说了出来,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每一道褶皱和纹路都被温柔的落日余晖填平,羞怯地像是第一次嫁人的女孩。
***
因为陆定远的那一句承诺,沈初霁从情妇变成了未婚妻。
但罗翰宸的诅咒却得到了验证。
他从督军府的钟楼里抬出好几大箱的黄金和首饰,全都存进了并州城最大的银行,并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过几天,督军府就来了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每个女人都说自己手里牵着的孩子是陆家的孙子。
比起他的父亲,陆定远的这两个兄长还是差得太远,因为他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女人在督军死后,领着自己的儿子来陆家,说那是督军生在外面的儿子。
他没有给她们任何人任何一份钱,而是让秦平川把她们带到各自的婆婆面前。
陆定邦的母亲大太太自从儿子战死之后就精神失常了,她一直坚信自己的儿子是去外面打仗了,所以整日跪在佛前诵经,为她的儿子祈福消业。日军进驻并州城后,最高指挥官曾经来看过她。她捻着佛珠,闭上双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听见“陆定邦”三个字,她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捧着杀死她儿子的凶手的脸,“我的儿子,你终于回来了。”日军指挥官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此后再也没有来过。
把自己的儿子领到大太太眼前的那个女人看见这个已经痴傻的老妇人,转脸便去向陆定轩的妻子要钱,那个美国女人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把陆定邦的那枚云麾勋章扔给她,“这就是他留给我的东西,你拿去换钱吧。”
二太太虽然没有痴傻,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狂热地相信自己的儿子马上就会回来重新当上省长,所以,来跟她要钱的女人被盛情款待,留在了二房的院子里。二太太哄着她们在上海所有的大报纸上登了一份声明,希望陆定轩可以看见,知道自己还有别的儿子。而陆定邦的日本妻子,温顺而胆怯,自觉地成了为她们端茶倒水的下人。
陆定远回到并州城后只见了他的三妈妈,但他也只是带着愧疚,告诉那个最不像陆家人的女人,她的儿子和女儿都是抗日的英雄,是陆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督军最后一个娶进门的七太太,银行家的千金,并没有比陆定远大几岁,她无儿无女,见过大上海的繁华,却因为一个男人,一生都只剩下荒芜和空白,最后死在了一个闷热的夏天。
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女人,陆定远牵起沈初霁的手,“那个诅咒在我身上也会应验吗?”
“你说的,你如果认命了,何必重来这一世?”
这个答案让陆定远很欣慰,甚至是感激,他凑到她的唇边想去吻她,她却躲开了。
秦平川领着一个女人进来,院门口还有一个带着儿子的女人等着去大房。
陆定远甚至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就慌乱地解释:“我......不是,我没有,她......我,你是相信我的吧?”
“五少爷,”来人一步一摇,衣着鲜艳,妆容也秾丽,声音是刻意收着的,但仍然叫的人骨头酥酥麻麻的。
陆定远触电一般躲到沈初霁的身后,半天才眯着眼睛去看来人是谁。
“碧月?”他顿时放下心来,从沈初霁身后亮出身来,“你怎么来了?”
“你是我的东家,我自然是来给你送账目来的。”说着,碧月上前递给陆定远一本账册。
“得月楼是留给你的,你是你自己的东家。”
“我知道你现在是并州城最有钱的人,但你用钱的地方不止那一座公墓。这些钱就当是我报答你的。”
陆定远这才勉强接下那本账册,本以为没有多少钱,瞥一眼再还回去,却没想到那账目上一年便有数万的进账,“这么多钱,你怎么做到的?”
“我最大的本事不是赚钱,你让我的那些姐妹们做的事,我也可以,可你偏偏漏掉了我。”
“你的母亲希望你一生平平安安。”
碧月没再多说什么,她最后留给陆定远的是一个惨淡的笑。
这个并州城最年轻的鸨母,十二岁进入春望楼,跟随兰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妓女,十五岁进入得月楼,陪着陆定远度过了年少时最迷茫和最孤独的每一个夜晚,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清倌人,她用她的得月楼掩护了陆定远的春望计划在并州城的几乎每一个成员,掩护了黄雀计划中从并州中转,与陆定远汇合的数百名陆家军旧部,加入解放军。
妓女这个行业从历史的尘埃中消失的那一天,她嫁给了一个从曾经在得月楼养过伤的侦查兵,与这个勺勺客出身西北人把得月楼变成了得月饭店,以地道的西北风味迎接着八方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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