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今天也不想负责！

　　下班回到公寓，那种空旷的寂静再次包裹上来。

　　黎雯没什么胃口，从冰箱里拿出预制的蔬菜沙拉，草草拌了拌，坐在中岛台的高脚椅上慢慢嚼着。

　　正吃着，万禹宁发来消息，「吃饭了吗？」

　　黎雯下意识想拍张照片发过去，指尖悬在相机图标上，又停住了。

　　他看到这顿敷衍的晚餐，大概率又要皱眉，然后隔着屏幕开始操心她的营养。

　　算了。黎雯放弃照片，打字回复：「吃过了。」

　　又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样？」

　　消息几乎秒回：「很忙，刚刚开完会。」

　　接着又追来一句：「今天晚饭吃得什么？」

　　这人……真是锲而不舍。

　　黎雯对着屏幕无声撇嘴，飞速敲下一行字，试图蒙混过关：「和同事一起吃了牛排。」

　　几乎是下一秒，视频邀请的界面弹了出来。

　　黎雯心头一跳，硬着头皮接通。

　　屏幕亮起，万禹宁的脸出现在那头。他坐在办公室，身后是满墙的书柜。吐司毛茸茸的脑袋从他臂弯里挤出来，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镜头。

　　「真和同事吃牛排了？」他开口，声音带着点笑意，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嗯，公司附近新开的店，」黎雯含糊道，「吐司怎么看起来又胖了？」

　　万禹宁低头揉了揉怀里的猫，语气无奈：「它整天除了睡就是琢磨吃，能不胖吗？你要是胃口和它一样好，我就放心了。」

　　他把摄像头对准吐司，小家伙「喵呜」一声，伸出爪子试图够屏幕。

　　黎雯没接他的话茬，隔着屏幕虚点吐司的鼻子，问它想不想自己。

　　万禹宁没再揪着晚餐不放，转而问她：「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黎雯简单说了说项目进度，没提那些令人窒息的会议节奏，没提Michael永远只有「Received」的邮件回复，更没提那种悬在半空、迟迟等不到明确反馈的焦灼。她只说「还在适应」。

　　万禹宁从她眼底未褪尽的疲惫里读出了什么，但没追问，只是说：「别太拼，身体重要。」

　　这话他说过很多遍。黎雯点点头，心里却清楚，不拼是不可能的。职场的竞争法则赤裸而高效，没有人会因为你是新人而放慢脚步。

　　「我还有一周就过去了。」万禹宁笑着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刚来纽约的头几天，万禹宁无微不至的安排冲淡了异乡的疏离，他们之间的联系因为距离反而显得格外紧密。

　　但渐渐地，规律显现出来：两个人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隔着距离和时差，本就缺乏交集的两人，一个不说工作的压力，一个不提公司面临的麻烦。对话渐渐流于「吃了吗」「累不累」「早点休息」的日常关怀......

　　温暖，却如隔着一层毛玻璃，触不到更深的地方。

　　万禹宁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试图用实际行动弥补。

　　但这只会让黎雯更加过意不去。

　　「还是不要了。」黎雯劝阻他，「两地来回跑，太麻烦了。」

　　「不麻烦，」万禹宁说，「吐司的出国手续办好了，送它过去陪你。」

　　怕她有心理负担，他又解释一句，「而且刚好要到纽约出差，正好去看看你。」

　　他这么说了，黎雯也不好再劝，两人又聊了几句，有人敲他办公室的门，黎雯让他先忙，挂断了视频。

　　结束通话后，黎雯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

　　她不习惯与人分享压力和痛苦，是她积年独自熬过漫漫长夜的习惯使然。但不说这些，似乎也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说的。她的生活乏善可陈。

　　而她多年前，能和万禹宁推心置腹，是因为那时隔着电话，且万禹宁是先剖开心脏的那一方，她那些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痛苦，便自然流向了他。

　　但现在他们彼此熟识，她的倾诉除了给他增添担忧，毫无意义。

　　黎雯突然想到下午Lydia提起的那个福利，就像Lydia说的，找个专业人士聊聊，会好很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有些难以忽视。

　　她取出包里的册子，目光落在印着的联系电话上。根据说明，这是一条24小时畅通的保密热线，主要用于初次预约。

　　几乎没有再多犹豫，她按照册子上的号码拨了过去。为了避免使用私人手机可能留下的记录，她使用了公寓座机。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是一个温和沉静的女声。

　　「您好，GM员工身心健康支持热线，我是值班顾问Maya。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黎雯定了定神，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您好，我想预约心理咨询服务。我看到合作名单上有Evelyn Roth博士，我对她的研究方向比较感兴趣，不知道是否有可能预约她的时间？」

　　「请稍等，我为您查询一下。」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过了一会儿，Maya的声音再次响起，「女士，查询到Roth博士近期有一个临时空出的线上咨询时段，就在今晚九点半，时长五十分钟。因为是比较临时的空档，如果您方便，可以安排。您是否需要这个时段？」

　　今晚？九点半？黎雯心里动了一下。这么快，而且就在今晚，好像有种莫名的……注定感？

　　「是的，我需要。就这个时段吧。」她听见自己说。

　　「好的。稍后系统会将线上会议室的链接和注意事项发送到您预留的公司邮箱。请注意查收。整个咨询过程是完全保密的，祝您交流愉快。」

　　挂断电话，黎雯的心跳有些快。

　　她立刻登录公司邮箱，果然看到了一封来自支持系统的加密邮件。

　　点开，里面是一个安全的视频会议链接，以及一些简单的指导：找一个安静私密的空间，确保网络通畅，可以提前想一下想探讨的话题，但不需要任何准备，真实呈现自己即可。

　　九点二十五分，黎雯坐在书桌前，调整好摄像头角度，背景是简洁的墙壁。

　　她犹豫片刻，点击了进入会议的链接。

　　屏幕闪烁了一下，接通了。

　　画面里出现一位看起来六十岁左右、气质知性优雅的女性。银灰色的短发梳理得整齐利落，戴着细框眼镜，眼神睿智而平和，穿着舒适的浅灰色羊绒开衫。正是Evelyn Roth博士本人，比书上的照片显得更温暖一些。

　　「晚上好，我是Evelyn Roth。」她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你可以叫我Evelyn。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晚上好，Roth博士。你可以叫我Lily。」黎雯有些紧张地回应。

　　「好的，Lily。」Evelyn微微一笑，笑容很浅，却有效地缓解了屏幕带来的距离感，「首先，感谢你的信任，选择在这个时间和我连线。我们的对话是完全保密的，你可以放心地谈论任何你想谈论的内容，没有对错，也没有评判。今天，我只是一个倾听者和陪伴者。你可以先和我聊聊，是什么促使你今晚拨通了电话吗？或者，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黎雯看着屏幕里那双平静包容的眼睛，预先准备好的「工作压力」、「适应新环境」之类的说辞突然堵在了喉咙里。

　　在这个绝对的、专业的、安全的氛围里，那些表层的原因，似乎无法概括她内心那股模糊的暗流。

　　她沉默了几秒，组织着语言。

　　「我......最近搬来了纽约，开始一份新的、很有挑战性的工作。表面上，一切都在正轨上。我努力适应节奏，学习新东西，完成交代的任务。」

　　黎雯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感受，「但是......我总感觉，我的‘感受’和我的‘行动’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东西。我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压力、机会、甚至孤独，但这些感知......它们无法真正触及我，无法引起波澜。我好像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看着外面的世界和自己忙碌的身影，但连接是断开的。」

　　Evelyn的脸上没有任何讶异或不理解，她只是专注地听着，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Lily，我听到你的描述，猜测你正在经历一种名为‘解离’的体验。这种体验说明你的意识、情感、身体感觉和外在行为之间，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分离。这可能意味着你经历过一些创伤，或者重大变故后，心理产生了保护自己的应对机制。」

　　她的声音平稳而专业，却带着深切的理解，「就像神经系统在过载时，会自动启动的一种保护程序，暂时将‘感受’的部分隔离起来，以确保‘功能’的部分能够继续运转，让你生存下去，完成必须完成的事情。」

　　「保护程序......」黎雯喃喃重复这个词。

　　「是的。」Evelyn温和地肯定，「我们的心灵很聪明，知道如何用它能做到的方式保护我们。但是，当这种‘保护’持续过久，我们可能会开始感到空虚、疏离、失去与自己和生活的真实连接，就像你描述的那样，在透明的罩子里。」

　　「那......该怎么办呢？」黎雯忍不住问，「我不能一直这样隔着罩子生活。我想感受，想真正地体验，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当我试图去‘感受’时，又好像找不到入口，或者......有点害怕那个入口后面是什么。」

　　Evelyn微微前倾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传递出更多的关注。

　　「这是一个很好的觉察，Lily。‘害怕入口后面是什么’，这可能是一个关键。」她缓缓说道，「有时，我们隔离感受，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那里面积压了一些我们尚未准备好面对的东西。可能是未被处理的压力、对新环境的焦虑、对自身能力的不确定、深藏的孤独，甚至是过往某些经历留下的情绪印记，因为这次变动而被重新激活。心灵认为，暂时不打开这个盒子，是更安全的选择。」

　　「如果我们想慢慢重新建立连接，可以从一些非常微小、安全的‘体验’开始，而不是试图一下子掀开整个罩子。」

　　Evelyn的声音引导着她，「比如，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你可以尝试做一个简单的练习：选择一件日常小事，比如喝一杯咖啡，走一段路，甚至只是呼吸。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刻意地、不带评判地去注意你身体的感受。咖啡的温度如何滑过你的舌尖和喉咙？走路时，脚掌接触地面的感觉是什么？空气进入鼻腔时，是凉的还是温的？仅仅是去注意，不需要改变什么，也不需要赋予它任何意义。」

　　「只是......注意身体的感觉？」黎雯有些疑惑。这听起来太简单了，简单到似乎和她的问题不相关。

　　「是的。因为身体往往是我们感受最直接、最真实的载体。当我们与身体的感觉失去联系时，与情感的联系也常常会受阻。重新建立与身体的连接，是重建整体感知的第一步。」

　　Evelyn解释道，「这就像先打开一扇小小的窗，让一点新鲜空气流进来，而不是试图一下子拆掉整面墙。」

　　黎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比喻让她能理解。

　　「另外，」Evelyn继续说，语气更加柔和，「你提到你像一个高效运转的机器。或许也可以问问自己：除了‘完成’和‘适应’，在这段纽约的新旅程里，有没有什么是你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哪怕是一个很小的愿望，一个看似不切实际的念头？那个‘想要’，可能就是你内在生命力的信号，是穿透罩子的一缕微光。」

　　想要什么？黎雯被问住了。

　　她一直在想「需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为了职业发展，为了生存，为了不辜负机会。

　　但「想要」什么？除了赚更多钱、获得成功这些似乎被社会植入的目标，她自己的、纯粹的「想要」是什么？

　　她一时答不上来。

　　「没关系，这不是一个需要立刻回答的问题。」

　　Evelyn仿佛看穿了她的卡壳，体贴地说，「你可以把它当作一颗种子，放在心里，偶尔浇点水，看看它会慢慢冒出什么芽。重要的是，开始给自己空间去‘想’，而不仅仅是‘做’。」

　　「而且，」Evelyn带着宽慰的语气说，「你开始思考这些，甚至感受到这一点，意味着你的心灵经历漫长的修复，积蓄了足以接受真实的能力。也就是说，靠情绪疏离才能缓解的痛苦，你的心灵已经能接受了，做好了应对真实的准备。」

　　接下来的时间里，Evelyn又引导黎雯聊了聊她目前的工作环境、支持系统（黎雯提到了万禹宁和远方的朋友），以及她平时用来放松的方式（几乎很少）。

　　Roth博士没有给出任何直接的「建议」或「解决方案」，更多的是通过提问和反馈，帮助黎雯自己梳理和看清一些模式。

　　五十分钟很快到了。

　　「Lily，感谢你今天的分享和信任。」Evelyn在结束时说，「你表现出很强的自我觉察能力和改变的意愿，这本身就是非常宝贵的资源。请记住，适应和重新连接是一个过程，允许自己有时在罩子里，有时打开一扇窗。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安排后续的交流。在此之前，可以试试那个关注身体感觉的小练习，还有，偶尔问问自己那个关于‘想要’的问题。」

　　「谢谢您，Roth博士。」黎雯由衷地说。

　　「保重，Lily。晚安。」

　　「晚安，博士。」

　　视频断开，屏幕暗下来，重新映出黎雯自己的脸。

　　她坐在椅子上，没有立刻起身。脑海里回响着Evelyn的话：「注意身体的感觉」，「问问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然后轻轻握拳，再松开。去感受指关节弯曲时的细微摩擦，皮肤下肌肉的收缩与舒张。

　　一种非常原始、非常简单的存在感，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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