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

　　风是这世间最变幻莫测、行踪不定的旅者。它有时给人带来清凉，有时附送花草的清新香气，有时也会寄送归人的相思。但它也并不是都会带来令人受益的东西，有时候，它也会带来必死无疑的疫病。
　　这天，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从床上睡醒，突然觉得后背有些痒，以为是被蚊子咬了，用手去挠，没想到越挠越痒，仔细摸了摸发现整个后背都是密密麻麻的凸起，这才通知父母请了大夫来看，这一看不要紧，诊断结果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恐惧伴随着血流肆虐全身，并且很快蔓延整个大齐。
　　天花来了。
　　空气中四处隐藏着看不见的刽子手，在呼吸之间就会以迅雷之势进入身体里面，一点一点表露出来，带来阵阵难以忍受的瘙痒，等到全身的皮肤都布满有着白脓包的红紫色疙瘩时，呼吸就会变得异常困难，意识越来越模糊，死神就会降临在你的卧榻前。
　　大齐人心惶惶，尤其是皇宫里面不停地出现感染了病症的宫女和太监，每天都会用火熏艾草和其它的药材，所幸皇室和大臣还没有人患病。
　　赵国并没有错过这个时机，他们接连发动了几场猛攻，打了几个漂亮的翻身仗，赵涵迅速领旨奔赴战场，阻挡赵国的进攻。就这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即将称霸天下的大齐竟然立刻就显示出了疲态。
　　再次来到虞城，寂清让差点没有认出来。不知道植物是不是也会感染这可怕的疫病，一路走来河水干涸、草木枯萎。城门已经被封锁了，只进不出。城墙上依旧高悬着一排被砍下的头颅，他们的五官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只有个别地方还连带着几片模糊的血肉，大部分都是裸露的白骨，轻轻一碰就会有大量的虫子从里面匆忙爬出来。
　　寂无意用手遮挡着阳光，冷静地抬头看着那些头颅，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寂清让则显得有些茫然，他皱了皱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着尸体腐烂的酸臭味，他用力扇着承影剑化身的扇子，才不至于吐出来。
　　安思远现在已经是仙人的身体，虽然恶心但身体无碍。莫梨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还没进城她就几乎把胆汁和胃液都吐了出来，整个人一点精力都没有，勉强跟着他们的脚步。
　　“那是谁的头？战俘的吗？”寂清让问道。
　　“李家和宋家的。”寂无意轻声回答。
　　“李家和宋家？”寂清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是李夫人，”寂无意伸手指了指靠右边的一个头颅，轻声说道，“看来我们来的有些晚了。”
　　安思远和寂清让都张大了嘴巴。
　　莫梨看到他们的表情，好奇地问道：“李夫人是谁？”
　　“一个好友的母亲。”寂无意简单解释道。
　　莫梨惊讶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寂清让沉默不语，用扇子用力一扇，顿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狂风，将城门上的头颅席卷而去。守门的士兵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追了上去，无奈风力太强，只好悻悻地无功而返。
　　寂无意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若无其事地走上前，简单编了个瞎话进了城。几个人紧紧跟在身后，心里抑郁什么都不想说。
　　虞城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除了药店和医馆，所有的店铺都紧闭大门。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位风烛残年的老者拖着病殃殃的身体清扫着满地的纸钱，偶尔快速跑过一两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买药人，再也看不到其他人。没有了往日热闹的吆喝和叫卖，明朗的阳光下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和哀嚎。
　　他们去到了李非正的家中，那里已经被查封了。搭建了树屋的古槐仍然顽强的生长着，茂密的树冠即使在院子外也能一眼看到。寂清让想起来当日在这树枝上为李非正送行的情景，一瞬间有些恍惚，分不清那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自己梦中的幻影。
　　他们最后找到一间废弃的院落，里面堆满了腐化的尸骨，师徒俩整理了很长时间，总算是住下了。
　　晚上，莫梨因为胃口不好，吃了没几口就早早回房了。寂无意看着她的背影，不禁皱了皱眉。
　　平心而论，如果单单只是说爱好习性，莫梨和浮图的性格都是最接近的，可是总是让寂无意感觉少了些不可名状的东西，而安思远身上恰恰就有这些东西，这让寂无意对安思远的身份毫不怀疑，确认她就是浮图。可是，寂无意还有另一个判定浮图的办法，那就是他丢失了千年的太乙扇。
　　世人都说他在寻找太乙扇，倒是也没说错。因为太乙扇就在浮图的身体里。
　　太乙扇是老君当初赐予他的法器，集世间所有法器能力于一体，具有斗转星移、起死回生等三十六天罡术和七十二地煞术，涿鹿之战时，浮图为了阻挠他取胜，将他的太乙扇放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也正因为如此，那一仗打得异常艰难，他差点败给蚩尤，虽然最后以胜利结尾，但也死伤众多，损失严重。令他没想到的是，浮图会自杀谢罪，尸体也被老君销毁，连带着太乙扇一起堕入轮回。
　　他心灰意冷，只好退位让贤于现在的天帝，做个闲散游神，不停穿梭六界之内，寻找浮图的转世。
　　太乙扇封存体内时，和血脉融为一体，即便是寂无意也看不出来，他并没有与太乙扇建立契约，因此只有等太乙扇发挥威力时才能发现。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想尽早帮助浮图成仙的原因，成仙时，凡胎蜕变仙骨，太乙扇就会和新的筋脉融汇，大大增进法力。
　　那几日他故意和寂清让假装离开，偷偷隐藏在安思远和莫梨的周边观察她们的动向，就是希望安思远能尽快成仙。他的目的达到了，结果却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他并不怀疑自己的感觉会出现差错，安思远一定是浮图，所以他完全没有想过会有其他的结果。可是安思远成仙时身体的蜕变过程中完全看不到太乙扇的踪迹，这让他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太乙扇在莫梨的身体内。
　　如果他的猜想没有错，那他就又一次被浮图欺骗了。寂无意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他觉得心里很疲惫，明明应该做些什么来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选择了顺其自然。他还能怎么办呢，从他第一眼看到浮图的那时起，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了。
　　三个人聚在一起，将宋家和李家的头颅埋葬超度了，无言地烧着纸钱，烧完之后就安静地回屋休息了。
　　这一夜，寂清让没有睡着。他倚靠在床栏上，没有点蜡烛，静静地看着月光从窗外投洒进来，外面风吹动杂草“呼呼”作响，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去年中秋和李非正、李夫人、江城北一起赛跑、点灯、看戏的情景，仔细一想也就一年的光景。
　　寂清让心想：“真是漫长的一年啊。”
　　他胸口有些沉闷，总觉得呼吸不顺畅，想着既然睡不着，还不如出去走走，到自己搭建的树屋里喝点酒，也许那里还有李非正留下的什么东西，害怕吵醒大家，他尽量将脚步放得轻一些。
　　走着走着，角落里突然传来切切低语的声音，寂清让停下脚步，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分辨出其中一人是莫梨，另一位也是女子，但寂清让对她并不熟悉。
　　犹豫了片刻，寂清让跺了跺脚，故意加重了步子，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走了过去。
　　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躲一下却也寻不到合适的隐蔽处，左右晃了晃最终还是和寂清让打了个照面。
　　出乎意料的，那是个十分动人的女子，嘴巴小巧，肤如凝脂，因为略带紧张双眼瞪得比平时圆一些，不停地眨着浓密的睫毛，显得有些无辜，展现出女子柔弱却娇俏的一面，即便是月光下的简单一瞥，也让寂清让倍感愉悦。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这是……”莫梨看着寂清让，不知道这么晚了他出来做什么。
　　寂清让也觉得有些尴尬，简单回答道：“睡不着，出来转转。”
　　“这是我妹妹，小白。”莫梨侧了侧身子，让身后躲避的女子稍微靠前一些。
　　“莫……小白姑娘好，在下寂清让。”寂清让停顿了一下，轻轻皱了皱眉，继续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女子看了莫梨一眼，撅了撅嘴巴似乎想传达什么，莫梨却没有理睬，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只好笑着行了个礼，但那笑容怎么说都有些无奈。
　　“我不让她跟着她非要来，我也没办法，”莫梨简单解释，似乎心存不满，继续抱怨道，“都说了很快就会回去了。”
　　“我给你写信你都不回我，”小白低下头委屈地低声嘟囔，“你总是这样一意孤行。”
　　“那你就别跟着我啊。”莫梨抬高了音量，微微有些发怒，把寂清让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莫梨生气的样子。
　　小白嘟着嘴不说话，右脚在地上轻轻摩擦着。
　　“你怎么和我师父一样？”寂清让不由得感叹。
　　莫梨听了这话显得更加生气了，指着自己问道：“我？和你师父一样？”
　　寂清让点了点头，寂无意对外人都很好，唯独对他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莫梨深吸了一口气，烦躁地摆了摆手，说：“随便了，和他一样就和他一样吧。”
　　小白静静地看着莫梨，像是被骂的小孩子一样鼓起了腮帮子，试图缓解一丝尴尬。
　　“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你走吧，”莫梨淡淡地说道。
　　“大晚上的，你让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在街上赶路？”寂清让有些惊讶，对着莫梨指责道。
　　莫梨叹了口气，不耐地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小白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看到莫梨的不耐烦的表情又止住了，低下头不再作声。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寂清让轻声说道，“正好我要出去，可以睡我房间。”
　　小白对寂清让表示谢意，偷偷看了一眼莫梨，莫梨虽然表现得很不满意，却也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姐妹俩总算是暂时安静了下来。
　　因为无聊，也无处可去，寂清让还是按照原定的行程再次来到树屋，树屋里干干净净，什么杂物都没有，这让寂清让多少有些失望，躺下也睡不着，心中的苦闷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加严重了。
　　他看着满天的繁星，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这间屋子不是他建造的，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和他无关，他只是个过客一样。即便偶尔脑海里闪现出之前的情景，内心也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寂清让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是空无一物，只有承影剑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感觉自己正逐渐变得和寂无意一样有些冷血了。
　　时间过得相当漫长，他眼睁睁看着天空泛出鱼肚白，继而一点点褪去阴暗变得明朗，太阳照旧从东边升起，树叶反射了阳光颜色变得青翠，显出虞城仅有的几丝生机。
　　时候差不多了，寂清让估摸着大家应该都已经起床了，就坐直了身子拍了拍沾染了灰尘和潮气的衣服，四周环顾了一下，平静地关上门离开了这里，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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