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绾星

　　陆玄穹面色沉凝如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一路无人敢阻，径直寻至殷九溟处理宗务的奢华正殿。殿内明珠高悬，光华流转，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阴霾。

　　殷九溟正斜倚在主位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似在沉思，眉宇间带着一丝罕见的倦色与烦躁。见陆玄穹前来，且神色如此冰冷，他心中便是一沉，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弟子。

　　“她醒了？”殷九溟率先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醒了。”陆玄穹的声音干涩而冰冷，如同碎冰相互摩擦，“但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殷九溟敲击扶手的动作骤然停顿。他猛地坐直了身体，那双总是流转着戏谑或邪气的桃花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经脉尽断，气血逆乱，精气无法上达目窍，失明……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后遗症。他只是心存侥幸，希望那“碧髓生肌膏”和“灵犀引梦诀”能奇迹般地避免这一切。

　　然而，现实终究是残酷的。

　　如若苏枕星的经脉最终无法修复，或者这失明之症就此成为永久……那么往后余生，她都将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度过。再也看不见云海雪景，看不见剑光的璀璨，看不见……任何人的模样。

　　殷九溟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苏枕星那双清亮的眼眸——时而冰冷戒备，时而倔强不屈，偶尔在他过分逗弄时会泛起屈辱的水光，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不肯低头的清澈与坚韧。那样一双充满生气的眼睛，竟要从此湮灭在黑暗里吗？

　　一股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的心口。如果不是他强行将她掳来合欢宗，如果不是他一时兴起赐下的那枚凤鸣簪，如果不是他纵容苏清玥的嫉恨环境……她本应在天衍宗安然修行，不必承受这身心俱碎的痛苦。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悔意”的情绪，如同毒藤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闷的抽痛。

　　他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我这几日翻遍了宗门秘藏古籍，倒是……偶然发现了一卷名为《灵枢溯源心卷》的残篇。”

　　他抬起眼，看向陆玄穹，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深邃难测，却又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那心卷之中，确有提及一些关于经脉重塑、道基续接的玄奥理论，其思路诡谲，与我等所知寻常法门大相径庭，或许……或许能有一线希望。”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露出一丝棘手的神情：“只是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兽皮卷残破不堪，许多关键之处字迹模糊难辨，更无法查证究竟是宗内哪位前辈先人所留。我需要耗费些时日，仔细推敲、尝试补全那些缺失的部分，或许……能对苏枕星的伤势有所帮助。”

　　这几乎是他所能做出的、最接近承诺的表态。

　　陆玄穹静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颔首。忽然，他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与此情此景似乎毫不相干、却又积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声音冷然如冰：

　　“那日我以灵力探视枕星周身，发现她元阴未失。”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直刺殷九溟，“我曾想，若她真已遭你玷污，无论她能否救回，我必倾尽一切，立时杀了你。”

　　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毋庸置疑的决绝。

　　“但为何？”陆玄穹眼中疑惑，“你并未对她用强。哪怕只是为了羞辱我、激怒我，依你殷九溟的性子，似乎也不该如此……轻易放过她。”

　　殷九溟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问题，懒洋洋道：“我殷九溟虽非正道君子，却也还不屑于对女人用强。男女欢爱，若不能你情我愿，又有何趣味可言？”

　　陆玄穹却摇了摇头，目光如炬，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托词：“以你殷九溟的能耐，魅术幻法层出不穷，哪怕对方心不甘情不愿，你也有的是手段让她意乱情迷，暂时臣服。”

　　殷九溟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他沉默地看着陆玄穹，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明珠光华无声流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视线，望向殿外远处缭绕的云雾，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与复杂：

　　“或许……是因为她那副宁折不弯、恨不得咬舌自尽也不肯屈从的倔强模样......”他低声说道，“坏了兴致罢了。”

　　这个答案模糊而敷衍，但陆玄穹却没有再追问下去。有些答案，或许并不需要说得太过明白。

　　“我要带枕星回天枢峰。”陆玄穹不再纠结于此，做出了决定，“你如若真能推敲出那《灵枢溯源心卷》的修复之法……”他停顿了一下，“可来天枢峰寻我。”

　　他看向殷九溟，眼神再次变得冰冷而锐利：“殷九溟，我们之间的仇怨，远未了结。苏清玥之事，凤鸣簪之祸，皆因你而起。眼下，我只想枕星能够康复。其余一切，待她好转之后，我再与你慢慢清算。”

　　殷九溟听罢，唇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自嘲笑意，并未反驳，也未应战。他只是自怀中取出那盒珍贵的“碧髓生肌膏”，凌空抛给陆玄穹：“每日换药，不可间断。”

　　陆玄穹稳稳接住，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回到那间弥漫着淡淡药香的寝殿时，苏枕星已经再次醒来。她安静地躺在软榻上，空洞的目光茫然地对着上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微微偏过头。

　　“醒了？”陆玄穹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柔和，走上前，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感觉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枕星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还好……就是躺着有些乏。”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问，“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你想回天枢峰吗？”陆玄穹温声问道。

　　苏枕星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动作牵动了伤势让她微微蹙眉，但语气却带着一丝急切：“想。一刻也不想再多待了。”虽然在合欢宗的几日，殷九溟并未真正在身体上伤害她，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掌控、那种暧昧狎昵的精神折磨、那种如同被困华美牢笼的窒息感……都让她对这里充满了排斥与恐惧，只想尽快逃离，回到那个虽然清冷却令她安心的地方。

　　“好，我们这就回去。”陆玄穹心中微痛，柔声应允。

　　他小心地将苏枕星从软榻上抱起，她的身体依旧轻盈而脆弱，右膝被固定着，无法弯曲。他唤出霜陨剑，清冷的剑光悬浮于殿中，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寒意。

　　他抱着她，稳稳踏上剑身，下一刻，剑光冲天而起，化作一道湛蓝流星，撕裂合欢宗上空的云霭与残余的阵法光晕，朝着天衍宗方向，疾驰而去。

　　怀中的苏枕星似乎感受到了离开的气息，一直微微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陷入了安静的浅眠。而陆玄穹的目光凝视前方，深邃如海，其中翻涌着无尽的忧虑、决绝，以及一丝不容动摇的信念——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定要让她重见光明，再握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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