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珏

　　谁都没料到且在朝中势力斗得你死我活的境地，官家会突然决定南巡江南。

　　前尔还执意要将谢韫送进翰林的官家竟会带着金科榜上的三十二名进士一同南下。而朱翟这个没入殿选的贡生居然会比谢韫等人都更早穿上卫朝的官服。如今他已在秘书省供职，任日历所起居注录的小吏。

　　起居注录，说到底就是监视官家的一双耳目。谢韫不可理解又深感不屑，望着他身上崭新的官服也不知是悲愤多些还是失落多些。

　　孟珏是最后一个登船的。她自虞山赶来，身上带的细软倒真还不少，浩浩荡荡竟有五车之多。决明的阿婆是江南出身，孟珏特意向楚涣借来了人，想带这自幼生长在西北的妮子见见江南的风光。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孟珏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她蓦然起身，拨开刺眼的阳光用力抓住那人后领。

　　“吓！”渠进身体猛然一抖。“殿下！？”

　　“渠侍卫。”孟珏点点头，目光已不由自主地扫向四周。“你怎么会在这儿？”

　　渠进放下手中箱笼，用力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是主子派我……”渠进神色突然一顿，脸上的汗肉眼可见的变多了。“……江宁那边可还妥当？”

　　明明是清润冰凉的玉柄扇，孟珏掌心却莫名生了层薄汗。她提了提嘴角，仿若未闻地轻道：“尹虎会在江宁郊外的一处私渡迎我……”

　　渠进连连点头，刚想趁着孟珏失神偷溜出去，却不想孟珏又浅浅柔柔的淡声道：“文将军……还好吗？”

　　林中涉险后，她便再没见过文鹜。仿佛有什么东西牵绊着两人，文鹜在榻上躺了几月，孟珏便在床上躺了几月。纠纠缠缠，不肯退却。

　　原以为他不会来的……

　　孟珏想着，便听渠进仰着脖干笑两声：“主子自幼身强体壮，寻常刀剑伤也奈何不得，又何况是一个区区爪伤，殿下尽可放心！”

　　渠进这话可谓离谱至极。人又不是铜墙铁壁，哪有金刚不破的道理？

　　孟珏心头无端涌起一缕气愤，转瞬却又熄了个明明灭灭。

　　远处，遮天蔽日的巨轮如云上仙洲，云麓轻霭的楼台，一抹月白如明月高悬，而与他并肩而立的，正是一道清冷的倩影。

　　——

　　江南富庶，源于鱼米之乡的物阜民丰，成于舟楫之利的商贾通达，盛于衣冠南渡的文风鼎盛。无外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亦或是无心之人的顺水推舟，总之官家这一路走的甚是热闹。

　　三日后，巨轮抵靠渡口。江宁知府杨如清率江南诸州官员迎谒圣驾。

　　江风猎猎，层层官袍如山浪海啸。红毯铺就的街口，两岸甲士肃立。钟镜看着那一片朱红青绿，淡笑着道了句平身。乌泱泱攒动的人群，且不知包藏了多少祸心。

　　当夜，杨如清于府衙设宴，江宁府通判薛兆、庐扬两州太守等一众僚属为官家接风洗尘。

　　黄娘子殷勤地介绍着一道道珍馐——身为知府夫人，她一早便对皇城里的这些个贵人的喜好了如指掌，包括那位远赴凛北后风光回朝的和亲公主。

　　黄娘子放下玉箸，丝帕轻点唇角：“早便听闻永和公主风华绝代、慧极常人。武威城上不畏生死，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孟珏淡笑不语，转首朝一旁端坐的扬州太守夫人看去。

　　“夫人谬赞。妾不过蒲柳，得幸回朝全仰赖三军冠勇，天恩浩荡。听说孟家二郎投奔了扬州薛家，不知近来一切安好？”

　　永和明面上已入了玉牒除了民籍，可道义血脉上的因缘却是切不断的。所以无论如何，这一句她都得问。

　　薛清流面容恬静，描摹精细的眉黛不见一丝慌乱。

　　“劳殿下记挂。舍妹归家后，我便将她一家安置在扬州城外的一处农庄里，平日有佃户照拂着，倒也不愁吃穿。”

　　孟珏含笑点头。

　　薛清流也是个聪明的。薛清平与她虽有血缘之情，可毕竟不及自己一家老小的荣华富贵。扬州背靠运河海口，论富庶在整个大卫朝都能排上一号。此时是为多事之秋，官家南下心意不明，她自然不会为了那点浅薄的亲情去得罪官家眼前的红人。不过……

　　自小生在锦绣城中的饕餮，万千荣华尚不满足，安能老实本分地守着一片农庄？

　　薛清流如此安排，是真自诩手眼通天还是自持把握人心，那就尚未可知了。

　　晦气的霉头谁都不愿去碰，遂在汴京扎根数十年、曾经风头正盛的孟家竟就再无人提及。

　　众人且说着，但见庑廊外行过一婢，躬着身走到黄娘子身旁，低头耳语几句便见她盈笑着站起身朝众人道：

　　“今日宴乐，郎君特意遣人从扬州梅溪楼请来戏班助兴，娘娘慈济，此刻正邀大家前往后苑共赏。”

　　江南民风开放，官场应酬常邀名妓戏班作陪。梅溪楼是声彻江南的戏楼，便是远在京城深居闺中的众娘子也有所耳闻。

　　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徐徐花香乘风而来。漫天卷席的粉色桃花在灯火的映衬下透着艳绯的红霞。长袖如天边裁下的云段，腰肢恍若林间缠绵的溪流。白衣女子仿佛天地间生长的一只精怪，眼波迷离，身姿柔靡。

　　鼓点紧密地敲击在众人心弦。只看那柔韧的腰肢渐渐低缓，又遁入天边飞来的几道白练。勾人的身姿映在那白绢上，柔顺的发丝仿佛林中惊起的山兔。时而跳出白绢，时而又与绢布纠缠。看得人抓心挠肝，只想握在掌心才好。

　　一曲终了，女子端立廊下。纤薄的面纱遮挡不住那万千芳华，直到江南特有的细语软糯的声音靡靡响起，众人才从这一派风情画卷中收摄心神。

　　哐当一声，银质酒壶被人撞翻在地，淡青色的酒液在月白的衣袍下晕出团团污迹。杨如清唇角上扬，心下更是大安。

　　“陛下，这位是梅溪楼的头牌花旦凌霜。得知陛下驾临，特来献舞一曲，聊助雅兴。”

　　凌霜盈盈下跪，低垂的眼帘如幽邃密林，指引着贪心的人寻着细碎的光点探寻隐匿其中的情潭。

　　不得不说，杨如清选的这步棋当真是妙。

　　独孤风华一如既往地黏在孟珏身侧，他伸长脖颈，圆滚滚的脑袋左右摇晃，末了才拉着孟珏的手喃喃道：“这位姐姐倒是比永和姐姐还要好看呢！”

　　杨如清眉峰微动，凌霜顺势接话：“奴婢身世卑贱，安能与福泽深厚的殿下相比。小郎君若看得上奴婢这一身丑技，着人往梅溪楼去封信便妥。”

　　风华来了兴致。他跃至场中，一把抓起凌霜的手：“那你会不会作画？”

　　风华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卷纸笔，一股脑儿地全塞进凌霜怀中。

　　“我最喜欢画！若是你能作出一幅好画，我就和娘娘说让你入住江宁别院，和我作伴！”

　　身为江南第一名妓，凌霜、或者说“凌霜”又怎会作不得？

　　杨如清笑意渐深。早前便听传独孤家的三郎君醉心水墨，性情痴傻。官家新婚燕尔，即便是顾及独孤家的心境恐怕也不会要凌霜入园。但独孤家的三郎君就不一样了……

　　他大手一挥，叫人抬来一张楠木桌。就着醉人的韵律，一位风姿绰约的月下美人便跃然于纸上。

　　独孤风华惊叫连连，只看那墨迹未干便拿在手中细细品味。杨如清暗道成了，面上却依旧一派淡然。

　　他能治理江南数十载靠的可不仅仅是庞若卿的助扶。

　　钟镜此番南巡分明是冲着他江南的官场。自梅林遇刺，皇党便致力于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势力。无论是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还是工户两部的位置，都不过是两党斗争的成果。河中案皇党一时得势，庞党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此次春闱，皇党扶植势力的意味太过明确。若是皇党今日是打着整顿江南官场的主意，那他也不介意和这位“宏图远大”的幼帝亮亮他的手腕。

　　只不过原本他意在“沛公”，此番倒是另有收获。

　　——

　　江宁的夜比起汴京倒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燥热。

　　官家下榻江宁的别院原本是罪臣刘氏的府邸。百年望族，一朝倾颓。但哪怕是几经风雨飘摇，园中修竹却依旧青翠挺立。当年时任刑部侍郎的林颐若不是执意追求清正廉明，林家也不会因为失了帝心而被逐离京城。所过经年，曾经这院内院外之人都已被埋入了黄土，无论冤屈亦或执着，此刻都已是再无人问津的旧事。林扶风抚过墙上斑驳，难免心中晦涩。

　　香风轻卷着淡淡的潮意，夜色中，只听清脆的铃声叮当作响，却是给这抹静夜填了俏皮的余韵。

　　香车宝马缓缓驶停，一只柔荑从帐幔中伸出。林扶风狭眸轻舒，索性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女子如玉般温凉的手。

　　凌霜面容讶异，转瞬却回过神来。她眉眼一弯，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艳而不俗的媚态。

　　“多谢官人。”

　　“凌霜”莲步轻移，身姿袅娜，眼波流转间却始终留意着街角。待到二人步入中庭，才听林扶风轻轻浅浅地说道：“扶柳欲邀永和公主明日辰时于天香楼相会，若娘子顺路，还望转告殿下明日按时赴约。”

　　“凌霜”眉黛轻挑，清妩的脸上露出淡笑。

　　“凌霜会转告殿下，还请官人放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