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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几日后积雪渐融,上官时安抱着一捆新割的,带着霜气的草料往马槽走。
不远处,齐玥正坐在一块青石上,用浸了油的软布,擦拭着佩剑。
上官时安抬眼见她,把草料一扔,凑过来撞她胳膊肘,语气酸得能拧出水来,“喂,长陵,我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齐玥收剑入鞘,瞥见他袖口沾着干涸的泥点。
“我长姐啊!”他蹲到她面前,仰着脸,“她居然为你跑死了‘墨云’!”
他难以置信的控诉,“就你那点箭伤,她扔下国子监课业,装病骗过齐湛眼线,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从洛阳冲到南疆!那匹跟了她整整五年、她视若珍宝的宝马啊……”
他声音哽了一下,“倒在辕门口的时候,口鼻喷血,身子都僵了,硬得跟块石头似的!”
他越说越激动,跳起来指着远处雪坡,“那晚我巡防,看见墨云倒在营外荒坡……”
他背过身去,肩膀止不住地发颤,声音破碎不堪,“马蹄铁磨穿了,鞍鞯上全是冰碴……我、我抱着它的脖子,摸到半块茯苓饼……”
齐玥起身,默默跟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走向营外那片萧瑟的荒坡。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静静躺在冰冷的冻土上,眼睫覆盖着薄薄的白霜,神态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上官时安扑跪在地,徒手扒开马颈鬃毛,露出深紫色鞭痕:“你看!她从来舍不得抽墨云马鞭子的!”
他指尖摩挲那道淤痕,“定是赶得太急……滑下山崖时抽马借力……”
风雪卷起他嘶哑的哭腔:“那年我贪玩跌进冰窟,长姐也是这般骑着墨云冲来,徒手砸开冰面……她的手被冰棱割得鲜血淋漓,还笑着哄我‘时安不怕’……”
他攥住齐玥手腕,力道大得让她伤口隐痛:“她待你比待我还疯,你若敢负她……”
通红的眼眶里迸出凶光,下一秒却泄了气般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压碎的茯苓饼,边缘留着细小齿痕。
齐玥接过那半块饼。
茯苓的清苦混着冰雪寒气钻入鼻腔,仿佛看见上官时芜咬着干粮策马狂奔的模样。
她将饼紧紧按在心口,旧伤下的心跳沉重如擂鼓。
“时安。”她单膝蹲下,与上官时安平视。雪粒落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我肩上这一箭,射穿铠甲时没觉得疼。”
她指尖点着纱布的位置,“可那夜她指尖碰到这里……我才知道什么是剜心之痛。”
上官时安怔住,却见她突然抽出腰间匕首。
“嗤啦”一声,刀锋划过左臂,鲜血顺着银甲纹路蜿蜒而下。
齐玥将染血的匕首插进冻土,握住少年颤抖的手按在自己伤口上。
“以此血为契。若负上官时芜——”
上官时安立刻抽手,却听见她一字一句砸进风雪里。
“不必你动手。我自己把心剜出来,喂给墨云陪葬。”
.
三日后,丧钟声如潮水般漫过洛阳城。
一百零八记钟鸣震得宫墙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惊起满城寒鸦。
上官时芜跪在青石板上,寒意透过素麻孝衣渗入骨髓。
百官缟素如雪,唯有风中飘摇的孝幔是刺目的白。
她微微抬眼,看见齐珵跪在前排的身影。
少年背脊挺得笔直,孝帽下露出的一截脖颈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太后薨逝,国丧期间禁婚嫁。”礼部尚书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像片将落未落的枯叶。
上官时芜抬头,隔着重重人影,她看见齐珵转过来的侧脸。
少年红肿的眼眶下,嘴角不可察地松了一瞬。这个细微的表情让她心头骤紧。
疑虑的种子,此刻破土而出,指向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真相。
“女傅节哀。”
齐湛不知何时跪到了她身旁,他捻着佛珠的手指节发白,却用最温和的语气道:“女傅和常阳王婚事……只能延后了。”
上官时芜垂眸:“臣女明白。”
她看见齐湛的佛珠突然卡在指缝,竟被他生生掐断了一颗。
他在恼怒。
恼怒齐珵竟敢擅作主张,用如此狠绝隐秘的手段延迟婚事,更恼怒这手段留下的蛛丝马迹需要他来亲手抹平。
却又暗自欣慰。
欣慰这个孩子终究领悟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真谛。
上官时芜心口发闷。
齐珵终究是齐湛的血脉,除却容貌,骨子里的性情与手段,与他的父王如出一辙。
偏殿廊下。
齐湛攥住齐珵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太后用的安神香,是你换的?”
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异样的红,他睫毛轻颤,却仰起脸,声音轻软如常:“父王在说什么?”
月光穿过廊柱,在父子二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影。
齐湛忽然松开手,指尖抚过儿子红肿的眼角:“好...…很好。”
齐珵浑身一颤。
他看见父王眼中翻涌的暗潮,是欣赏与恼怒交织成的漩涡。
“可惜……”齐湛转身望向灵堂,孝幔飞舞间露出上官时芜的身影,“终究是误了大事。”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齐珵指尖发冷。
父王在不悦。
不悦他擅自动手,用这等狠辣手段延迟婚事。
不悦他为了女傅,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可父王又在暗喜。
暗喜他终于学会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暗喜自己,越来越像他了吗?
齐珵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那里还留着五个青紫的指印。
这是惩罚。
亦是认可。
灵堂内,香烛缭绕,纸灰飞舞。
上官时芜将三炷香插入炉中,香灰落在手背,烫出细小的红痕。
风卷着雪粒扑进灵堂,吹灭了最边上的一支白烛,黑暗中,上官时芜攥紧了袖中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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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郊,送灵队伍。
纸钱混着细雪漫天飞舞,如一场颠倒的暴雪。
上官时芜跪在百官队列中,素麻孝衣被朔风灌得簌簌作响,发间白花不时刮过苍白的脸颊。
“女傅节哀。”
一双温热的手扶上她冻僵的腕子。
齐珵借着搀扶的动作,将鎏金暖炉塞进她袖中,少年孝帽下的额头被麻布孝带勒出深深血痕,眼下青黑如晕开的墨。
上官时芜凝视着他干裂的唇,袖中暖炉烫得惊人,仿佛在灼烧某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殿下当心身子。”她突然抽手,暖炉坠入雪堆,溅起的雪粒落在齐珵皂靴上,像几滴凝固的泪。
少年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深深躬身退开。
孝衣宽大的袖摆扫过雪地,露出腕间一道新鲜的鞭痕,那是今晨齐湛用玉带钩抽的。
三百步外,齐湛正扶着沉香木灵柩。
素白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阴鸷,腰间玉带钩缺了一枚明珠,他突然回头,目光如毒蛇般缠上上官时芜的脖颈。
“王爷。”礼部侍郎凑上前,“该起灵了。”
齐湛恍若未闻,指尖摩挲着灵柩上雕刻的凤纹。
“珵儿。”他忽然唤道,声音轻得只有近处几人能听见,“去给你皇祖母再磕三个头。”
齐珵背影一僵,孝衣下的肩胛骨如折翼的蝶般突起。
少年沉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冰冷的灵前。
他俯下身,额头重重叩在坚硬的汉白玉阶上。一下,两下,三下!叩击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额上那道本就未愈的血痕再次崩裂,鲜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莹白的玉阶上,红得惊心动魄,刺目无比。
上官时芜不自觉地攥紧了袖角。
风雪渐急,纸灰漫天扑向送灵的人群。
齐珵起身时,一片纸灰恰落在他的睫毛上,像一只垂死的灰蛾。
“起灵——”
哀乐骤响,十六名力士抬起灵柩。
齐湛终于移开钉在上官时芜身上的视线,转而按住齐珵的肩膀。
父子二人立在灵柩两侧,相似的眼里映着同样的雪光。
.
南疆军营,中军大帐。
青铜灯台上的火苗猛地一跳,将齐玥的身影拉长在帐布上,信使甲胄上凝着的洛阳寒霜正化作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军报上。
“太后……薨了?”
烛光映着信笺上晦明特有的海棠暗纹,最后一行朱批如血般刺目。
[国丧禁婚,婚事延一载]
帐外传来士兵换岗的梆子声,三长两短。
齐玥弯腰拾起掉落的军报,慢慢凑近火盆。羊皮纸卷曲焦黑的边缘,像极了灵堂焚化的纸钱。
火光中,她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尖,为了那个不敢深想的猜测
校场点兵台。
段韶的白须上结满冰晶,苍老的声音却如洪钟传遍三军:“太后驾崩,举国同悲!但南疆蛮族虎视眈眈,我等更需严防死守!”
士兵们骚动的阵列渐渐平息。
老将军转头看向身侧的齐玥,轻轻点了点头。
上官时安正高声宣读军令:“即日起,全军戴孝七日。各营加强戒备,夜哨增派三成……”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齐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队士兵正在降半旗,玄色军旗在风雪中沉重地垂落,像一只折翼的鹰。
“继续。”齐玥低声道。
上官时安深吸一口气,突然拔高嗓音:“太后在天之灵,必佑我大燕将士!”他猛地抽出佩剑指天,“今夜犒军,以慰太后圣恩!”
士兵们的长矛如林举起,金属碰撞声震落树梢积雪。
段韶意味深长地看了上官时安一眼,将帅印郑重地交到齐玥手中:“将军,老臣去巡东营。”
“将军……”上官时安欲言又止。
齐玥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从怀中取出半块虎符:“去库房取三十坛烈酒。”她顿了顿,“就说是我的命令。”
上官时安接过虎符时,他看见青铜面具下,齐玥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又或许只是飘落的雪花映出的错觉。
但这一刻,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那个悬在心头的婚事,终于可以暂时搁置了。
南疆的战事持续了整整十三个月。
从那个国丧的隆冬,一直燃烧到次年的隆冬。南疆的战报如同永远不会停歇的雪片,源源不断地飞入洛阳深宫。
晦明的密信在上官时芜案头堆成小山,每一封都带着硝烟与血的气息。
[三月初七,破苍山关,歼敌三千]
[五月廿三,取白水城,赫连徒败走]
[冬至日,克南疆要塞临渊,获粮草万石]
齐玥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朝堂奏报中。
那个曾被赫连徒讥讽“貌若妇人”的长陵王,如今成了南疆小儿止啼的煞神。
坊间传闻,每当青铜面具在战场出现,南疆士兵便两股战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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