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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
督军府的堂屋光线甚好,炭火又旺,整个房间暖意融融,将初冬的寒气严严实实挡在外面。沈初霁坐在临窗的炕沿上,手里拈着一块桂花糕,耐心地喂给眼前虎头虎脑的男孩。
“慢点吃,”她用帕子轻轻擦掉孩子嘴边的糕屑,眼神温柔。
门帘被轻轻掀开,带进一丝走廊的凉气。进来的是秦平川,忍冬的丈夫。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青色棉袍,身子略微佝偻,老实憨厚的样子,让人少了份戒心。
“杨小姐,”他恭敬地欠了欠身,目光随即落在自己的儿子上,“没闹您吧?”
“没有,乖得很,给啥吃啥,”初霁笑道,起身倒了杯热茶,“秦大哥巡逻完了?这天儿是越发冷了,西屋的炭火可还够?”
“劳将军和小姐挂心,炭火够的。”秦平川接过茶,并未立刻喝,而是很自然地走到窗边,看似检查窗棂是否严实,目光却迅速扫过窗外庭院。
“小姐初来北方,也要当心身子。并州冬日干冷,风邪刺骨,最易染恙。”
沈初霁睫毛一颤,“不妨事的,我跟随将军南征北战,军中有一位军医略通些中药药理,教过我一个固本的方子,效果甚好。”
秦平川的手指在窗棂的雕花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可是那剂‘玉屏风’?黄芪为君,固表扶正,是抵御外邪的根本。” 他刻意在“黄芪”二字上,留下一个几乎难以捕捉的凝顿。
沈初霁抬起眼,正好与秦平川转身递还茶杯时快速掠过的目光相遇。那眼神已变得沉稳如山。她微微颔首,声音细若游丝,却被温暖安静的空气清晰传递:“‘防风’之质,漂泊无定,终需依附‘黄芪’之根,方能稳住阵脚,不惧八方来风。”
秦平川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发出细微的“嗒”一声。他抱起开始揉眼睛的儿子,动作自然慈爱,嘴里却以仅有两人能闻的音量道:“防风同志,终于等到你了。”
“没想到,‘黄芪’会是秦大哥。”
“罗夕宸同志让我们一家留在督军府,并非全是私心,也是组织上的安排。”
“原来,我与姐姐早就是同一个阵营里的同志了。”
“以后由我接替老常的工作,担任你的交通员,电台就藏在炕里的暗格。”
沈初霁惊讶地回望自己睡了三天的床,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启动黄雀计划,联系八十九军的旧部。”
“重庆对和谈是假积极,真拖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对我们发起进攻。如果能解开那本《红与黑》就好了,那样就能尽快联系到所有人。”
“高志成自从陆家军离开大别山就失去了踪迹,军统一直在追查他,连陆定远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所掌握的情况不多,只知道陆家军重建时,他回来过一段时间,对那本《红与黑》做了修改,培训完那些女学生,就又消失了。”
“没关系,你和老常已经在八十九军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只要能利用春望残存的情报网联络到他们,就算陆定远不加入我们,陆家军两万人也会有一大半起义。”
“另外,我还有一个情况需要汇报。并川省新任的绥靖公署主任已经在路上了,是陆定远的妻弟罗翰宸,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可我总觉得罗翰宸这次回来,不会那么简单,以他的能力,恐怕会对我们和平解放并州城造成很大麻烦。”
“你有什么线索吗?”
“在大别山的时候,我帮陆定远与新四军牵过线,双方合作办了一个游击战术训练班,罗翰宸对游击战术的态度有些鄙夷,而且有落井下石之嫌。中条山一战,按说陆家军突围,正是需要他的时候,可他却先斩后奏撤走了。虽然他给的理由是军令难违,可陆家军就算是一个连长,也不会违背陆定远的命令,去听从战区司令部的指挥。或许可以从这件事中找到突破口。”
“这件事我会尽快汇报给上级,如果能兵不血刃拿下并州城,我们能减少很大伤亡,对整个华北的形势也非常有利。”秦平川瞥一眼窗边,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西屋那边已经烘透了,我今天就把孩子接回去吧,这几天麻烦杨小姐了。”
沈初霁也起身,摸摸那孩子的脸蛋,“不麻烦,我还想多跟他玩两天呢。”
***
军统并州站在并州城沦陷后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虽是北方重镇,但总部的重视程度,比起江浙一带还是少了许多。人手不足加上并州站站长并不是个雷厉风行的精干之人,陆定远和沈初霁应付这一群庸人,比在上海自如多了。
这也是陆定远从回到重庆就在盘算的事情。
他尽心尽力地做好伤兵管理委员会委员,并不仅仅是出于善心,而是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档案里藏着他的暂编八十九军的伤亡情况。
没人会想到一个军长会记得自己的每一个部下,更不会想到他会在自己部下的档案里记下自己在巡视阵地时对每一个士兵的观察情况。
顾参谋长在军部档案室里看到那些密密匝匝的小字时,忽而觉得自己半生戎马实在不值一提。每一份士兵档案里,陆定远都记下了他们的特长、习惯,以及他们最眷恋的东西,可能是家中的老母,可能是未曾见面的未婚妻,也可能是地里的庄稼,门口的一棵老槐树......
顾参谋长把这些士兵的档案交给他们各自的长官,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学生。顾参谋长为人刚正耿介,带出来的学生多少也有他的风骨,或铁血,或仁厚,或派系不同,或不介入政治,但不会再把分到手的陆家军士兵当作无人在意的炮灰。
八十九军剩下的两万人就是这么保下来的。
陆定远在嘉陵江畔的月光下整理阵亡、受伤和失踪士兵的档案,手边都会放着一本自己默写下来的八十九军名册,每看到一个阵亡的部下,就划掉一个名字。
在重庆的最后一天,他烧掉那本名册时,那上面还留了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二人。
他筹谋了十四年,仿佛一场漫长而清醒的噩梦终于走到岔路,那一页写满“全军尽墨”的命运判词,被他生生撕开了一道血口,透进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二缕生息。
如果不是军统特务时刻盯着,他真的很想放声大哭。
可那天晚上,他甚至连嘴角都不敢有任何牵动。
前往上海的调令虽然是始料未及的,却也为陆定远和沈初霁回到并州城制造了最好的机会。
他一反常态地在上海大肆敛财,就是要激怒重庆,逼他们作出最后的决断。如果是被处决,鬼魅一样消失的高志成就会立即启动紧急联络方式,由沈初霁带着所有的陆家军扔掉头上的青天白日,竖起镰刀斧头的红旗;如果是放逐,他就会逃出军统的监视,亲自率领他的部下,奔向真正为国为民的部队。
可重庆却又一次按下他的退伍申请,给了他一个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的闲职。
护住了陆家军,陆定远的噩梦就只剩下了前世从他枪里发出的那枚子弹贯穿了沈初霁的心脏。他不想也不能去国防部,他要阻止命运的轮回。
回到穆公馆,陆定远在四太太身边只做了三天的孝顺儿子,然后在陪着四太太去听《二进宫》的那一天消失在了军统上海站的眼皮子底下。
他带着沈初霁从戏院后门出去,驱车直奔龙华机场,又一次做回驰骋蓝天的纨绔,自己开着四太太提前为他准备好的飞机消失在云层。
身在南京的戴局长得知这个消息大为光火,以为陆定远最终的目的地是延安,即刻叫来情报处的处长,命令他立即控制住各部队的陆家军旧部。但情报处处长的电报还未发出去,陆定远就出现在了他的官邸。
陆定远特意换上他的上将戎装,还把这八年来他得到的所有勋章都挂在胸前。沈初霁也穿了少校军装,捧着一个大皮箱子跟在陆定远身后。
卫兵层层阻拦,却怎么也挡不住陆定远。他没动枪,只是垂着眼睨他们一眼,一部分识趣的毛骨悚然,自觉让路,剩下的一部分,他抬手一巴掌或是一拳也劝退了。
接近他最终的目的地,他们局长的办公室时,有人拔了枪。
他冷笑,“你跟我拔枪,那你先把我胸前这一枚宝鼎勋章打穿了再说!”那些卫兵已经被吓得打颤,可他却握住其中一根枪管顶在胸前,“来啊!”
门外如此喧哗,里面的戴局长不得不出来打圆场,“陆老弟,”从门内出来的人满脸堆笑,陆定远看见的却是全身的刀子,“怎么来我这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
陆定远本就是盛怒而来,也不再客气,“我不这么搞,见不到你老兄啊。”
“这话就生分了,”他将陆定远让进门内,沈初霁留在门外。
但很快就有人站在了沈初霁身边,低声询问,“陆定远来南京,你为什么不提前报告?”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在跟着他去龙华机场的路上了。”
“你暴露了?”
“应该不是,他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或许在他的信任等级里,我还没有权限知道这件事。”
“那就是说你办事不力了?七年都没让他完全相信你。”
“我是一个替身,他对我的信任,就算再高,也不会超过他对沈初霁的信任。如果他完全信任沈初霁,他就不会让沈初霁去刺杀自己的父亲,而是替她去杀掉自己也恨之入骨的父亲。”
“这里面是什么?”那人赧然,看向她手里的皮箱子。
“骨灰。”
门内,戴局长为陆定远泡茶,“老弟还是这么个火爆脾气。”
“火爆脾气,疯子脑袋,土匪做派,这不是军中人尽皆知的吗?毕竟狗改不了吃屎嘛。”
陆定远径自坐在沙发里,翘起二郎腿。
“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一次次地往上递辞呈,委员长一次次地给我安排临时委员这样的闲职,我还真就一个个都接下了。这次又给我安排一个国防部高参,我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难道不是吗?”
“你是党国的功臣,如今受了重伤,委员长特意给你安排这个职位,就是要你好好养伤的嘛。若是换了别人,三十多岁正是前线拼杀,浴血奋战的好年纪,怎么会调到后方白吃国家饭呢?”
一杯明前龙井被放在陆定远面前,偏偏茶叶舒展开来,打着转悠然沉入杯底。
“国家饭,”陆定远哂笑,“敢情这国家饭还不如牢饭啊,牢饭吃着还有个刑满释放的头,我这想吃自家饭还得顾着上头的面子和大局。”
“定远兄慎言,你在这说的话可都能传到上面。”
“我没有登云梯,那只好借戴局长的了。我要回家。”
“我即刻派人送你回上海。”
“我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知道我是上海人。”
“俗话说,家人在哪,家就在哪,您现在唯一的亲人四太太就在上海。当然,等国防部改组完成,就职之后,您可以带着四太太到南京来定居。”
“南京城没人了,拿我这个并州人来凑数吗?”
“并州城的医疗条件远不如上海和南京,而且南方湿润的气候对你的肺也有好处。”
“我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就该油门一推直接飞到并州城,”陆定远低头自嘲,“看样子,无论我说什么,都不可能回并州城了吧?”
“还请定远兄给党国留些脸面,也给委员长留些脸面。”
“现在的南京城,外地人比本地人多得多,可总归还是有真正的南京人回来。中国人,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陆定远脸上挂着笑,眉眼却冷的吓人,“我回不去,可总有人得回去。杨云澜!”
沈初霁应声进来。
陆定远把她手中的箱子打开,那里面是六个骨灰盒。
“我的大哥陆定邦,太原三七年就沦陷了,华北只剩下并州一座孤城,他手里只有一个独立团的正规军,剩下的是比民兵团好不到哪去的保安部队和警察,可他就是带着这么些人,撑到了三九年冬天。没有他,你们怎么可能在中条山跟日寇有十几次的拉锯,你们怎么敢把第一战区司令部设在洛阳?”
他把陆定邦的骨灰放在桌上,随后又去拿第二个。
“我的二姐陆定珍,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她就在美方帮你们要援助,你的中美合作所,你的美制电台,都是她争取来的。她的丈夫要跟她离婚,她还在跟她的上司吵架,帮你们要枪要炮,可她死的时候,你们谁都不要她,她的前夫只能把她送到我这来。”
“我的妻子罗夕宸,她家祖上是最守信誉的晋商,可她为了给我赚钱买武器弹药,变成了发国难财的奸商,南京政府西迁重庆,也是她用她的船,她的车替你们转运物资;你们军统的东西想过封锁线,也要找她借道,可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你们柜子里的洋酒,银行账户里的金条,烟枪里的鸦片!可那是她用命铺出来通道。”
“我的四姐陆定娴,她不过就是嫁了个日本外交官,你们却要逼着她去刺杀日军驻上海海军俱乐部的高官,她连鸡都没杀过,就要替你们搞情报!还有我的六弟陆定霄,他是你们的空军,他死的时候,就装在三寸厚都没有的木箱子里。”
他的语速快而急,积压了数年的愤怒从齿缝间宣泄而出,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是压了些声音和怒火的,因为他肺部的旧伤还未痊愈,换气的时候,忍不住轻锤胸口。
陆定远也是在这一刻知道,他们是一家人,流着陆家人的血,即使他们一生都没见过几面,比陌生人熟悉不了多少,他还是会为他们的牺牲心痛、不甘。
他没有说他未出世的女儿,也提前拿走了养父的骨灰盒。
当他把这一又一个骨灰盒全都摆在戴局长的桌子上时,愤怒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冷静的质问,“你说,他们该不该回家,该不该葬在故乡的土里。”
“定远兄……”幸好,那位戴局长对死人还有些敬重。
“如果我不能带着他们回并州城安葬,那我就开着飞机,把这些骨灰洒在南京城的上空,我要替他们问问死了三十万同乡的南京人,叶落还能不能归根,又该不该归根。”
陆定远就这样用自己最不愿承认的家人的骨灰,拿到了回并州城的许可。但他还是得穿着那身军装,因为有那身军装穿着,陆家军的旧部才不会猜测陆定远的退伍是兔死狗烹的前兆。
死人的骨灰并不能让已经麻木的人恢复良知,那东西早已是他们扔进垃圾桶的垃圾,戴局长只是从陆定远的突然到来想到了他还未完全掌握的春望计划。
所以他拜托陆定远帮军统找到已经潜逃的汉奸陆定轩,又派沈初霁在陆定远追踪陆定轩的活动中掌握春望计划的剩下的所有人的名单。
北上的列车呼啸着穿过江南水网如织的平原,驶向逐渐陡峭的北方。穿过隧道时明明灭灭的车厢里,沈初霁看着他痴痴地望向窗外,“你不该这样冒险。”
陆定远沉默良久,窗外的光影在他脸上交替。突然,毫无征兆地,他低声道:“和光同尘,比与虎谋皮难多了。”
当年那盏灯下,罗夕宸在纸上写下“和光同尘”,而他写下“与虎谋皮”时,他觉得罗夕宸把未来的路想得太容易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是自己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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