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第一女相

　　人走茶凉，夜深人静。

　　玉梅先行回定安侯府传达消息，莫莉和红羽披着棉被轮流守门，侯府侍卫撤去大半，仅留几人轮流巡视。灵堂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沈思漓和结姨娘两个人。

　　这一天过得极度漫长，沈思漓脑袋昏沉麻木，扯过白狐裘衣躺在榻上，胸口像压着浸水的棉被，忍着绝望地窒息感，闭目静默流着泪，渐渐陷入沉睡。

　　梦里没有白幡如雪，夏初的季风夹杂着窸窣落叶扑面而来，红嘴蓝鹊扑腾着羽翅往年仅四岁的沈思漓身上啄，利爪划伤稚嫩的手臂，逼的她趴在檐边摇摇欲坠。

　　乌檐那么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沈思漓心头爬满惊慌和恐惧，凄厉的哭喊随风送至远处。吴兴老家的丫鬟们聚在屋头推牌饮酒，不论她如何哭喊，始终无一人走出屋头响应她。

　　结姨娘惊慌地朝她冲来，手脚并用抱上庭内高耸榕树，匍匐攀住树杈好几次险些失足掉落，语气温柔不断安抚着她，又因恐惧急的泄出一缕泣音：“漓儿不怕，娘来了。”

　　沈思漓忽然什么都不怕了，抓起瓦片驱逐红嘴蓝鹊，惊得鹊鸟蹿出老远。

　　结姨娘攀至树杈末端，不要命似得一个大跨步踩碎灰瓦，将沈思漓牢牢抱在怀里，轻拍着背部不断重复：“阿娘来了。”

　　沈思漓昂着头抬起胸脯，指着正脊和垂脊夹角处的树枝鸟窝说道：“漓儿给阿娘和母亲捡燕窝。”

　　梦里结姨娘眉眼眉眼是笑着的，眼眸中却泛有淡淡的忧伤，滚烫的液体滴在沈思漓脸颊，幼年的她一时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水。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思漓……口齿自清历。[1]”

　　青翠的榕树叶在一刹那变得枯黄，悉数落叶凋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榕树仅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沈思漓感受到结姨娘体温变得冰凉，面颊红润转为灰白，胸口处凝着的血冰犹如凝固的火焰。

　　沈思漓无措地抱住结姨娘嚎啕大哭，老宅外翻涌起红色海潮，浪涛汹涌怒吼出撕心裂肺的悲怆将二人分隔开，结姨娘了无生机倒在满天大雪中，被无尽的血海淹没。

　　“阿娘。”

　　“阿娘……你理理我……”

　　沈思漓从哽咽不成声的梦呓中醒来，心力交瘁走出灵堂，孤单地看向灰白云潮，紧紧握住腰间柳木牌。

　　天刚亮不久，王太夫人便带着高无定和姜渔前来祭奠，看着沈思漓面容憔悴，几人相顾无言。

　　皇帝特许陆砚出宫送故人最后一面，一同前来的还有萧鹤川和萧晏清。他们在阴谋诡谲的斗争中失去最爱的人，对彼此压抑的痛苦感同身受，不约而同选择了让余生去修复这抹伤痛。

　　受结姨娘照顾的小姑娘们哭声此起彼伏，玉梅和栗桃使着做结姨娘爱吃的酥饼，红羽和莫莉带了腌青梅，长荣同其他几个弟兄送来了原平的羊奶酒。

　　深冬寂寥上空，修政坊的苦涩泛滥成河，融入胤都城酸甜辣苦，幻化为众生百态一缕若有似无的微末游丝。

　　世间万物都在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丰乐楼依旧是东市最大的销金窟，商铺林立外街头巷尾一如既往车水马龙。杨家公子杨世光狗改不了吃屎，带着新养得外室从东市最大的脂粉铺子奁妆录出来，被夫人吴氏抓了个正着。

　　吴夫人气不过命人惩治外室，杨世光维护新欢当街打了旧爱，呵斥发妻泼妇扬言要休妻。好巧不巧，丞相府大公子叶南正在永丰楼饮酒作乐，一听自家表妹处境难堪，当即挺身而出稍稍讥讽了几句。

　　无非说的什么义合大长公主贬为庶人，杨老爷连驸马都不是，仅是个礼部小小六品员外郎。杨员外处处讨好叶公权，而杨世光竟敢当街殴打丞相的外甥女，放下狠话要让杨员外像狗一样跪爬向叶家求饶。

　　杨世光家世一落千丈，属于是条狗都能来踩上一脚。可当他真被人在围观百姓面前被贬得连猪狗都不如，当即忍无可忍捡起雪地上的冰棱子，暴起刺穿叶南的脖颈。

　　叶南当场气绝，一命呜呼。

　　当叶家仆从满街抓捕杨世光时，人潮外一架不起眼的马车脱离人群缓缓驶向涪江，在望江楼后门换了一辆四角麒麟雕车。

　　沈思漓眼底黯淡无光，嘴角无意识地弯起微末的弧度，仿佛仇人的眼泪便是滋补心气最好的灵丹妙药，娘亲所流失的血泪，她要敌人加倍偿还回来。

　　“叶公权在朝堂上为沈渊鸣不平，稀罕的是耿太傅立即呛声回去，”萧鹤川一身素白，坐在马车内，细语轻声对沈思漓说，“王氏门生和叶公权一派吵得面红耳赤，两党算是彻底撕破脸皮对上了。”

　　“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在帮我。”沈思漓抱着腰靠，淡漠地说，“一想到叶公权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模样，我便觉得无比的畅快。”

　　萧鹤川坦言道：“我没想到杨世光夫人吴氏是你的人。”

　　“算是无心插柳，”沈思漓仰面看向车厢穹顶，嗓子沙哑道，“吴夫人嫁进杨家以来遭到公主婆母迁怒，认为都是她才害得自己贬为庶人，稍有不顺非打即骂。杨世光置若罔闻，吴夫人处处忍让，换来的却是宫里各种伤人不留痕的刑罚。叶家对她的境遇一清二楚，却在她求上门时袖手旁观。”

　　“日子渐长吴夫人郁结于心有了轻生的念头，幸好被我一位姐姐救下，教她变通了几个办法，这才在杨家勉强站稳脚跟。她选错了路并不代表不能回头，如今吴夫人已有身孕，若是有个孩子傍身，略施小计让其婆母殒命成为当家主母也好，当个寡|妇另寻良人再嫁也罢。”

　　“只要她愿意配合，使得叶杨两家自相残杀，我定然竭尽全力帮她安稳渡日。不过同样的，我也没想到，丰乐楼和望江楼都是王爷的产业。”

　　“彼此彼此，”

　　萧鹤川了然颔首道，“没有奁妆录伙计通风报信，我们未必能配合如此默契。”

　　沈思漓把脸贴在腰靠上，红着眼说：“叶公权不止一个儿子，等着吧，我要他断子绝孙。”

　　萧鹤川睨着她眼下两团乌青，指着车厢里侧软塌说：“距离舒王府还有些路程，躺着歇一会吧。”

　　沈思漓对上他一双桃花眼，语气无波无澜道：“挑明千金坊刺客身份是我做出的选择，王爷无需心中有愧。”

　　萧鹤川低垂下眼，抿了抿唇说：“你就当是……让我心里好过些。”

　　沈思漓眼睫颤了颤，几不可查地叹息过后，领情躺上软塌，伴着解郁安神的降真香闭上双眼。

　　自冬至夜宴后，她的神经时刻紧绷着，疲于应对张党环环相扣的计策，像是有双无形的大手不断推着她过独木桥，摇摇晃晃的每一步都是险象环生。

　　投靠萧晏清的初衷是苟活性命，嫁进定安侯府是为得谋个自由身，好履行带结姨娘回家的承诺。如今她所做的努力皆化为泡影，原平郡素未谋面的外家再等不到亲人归家。

　　世间在无人为她留一盏灯。

　　萧鹤川透过车帘缝隙看见她抖动的肩膀，伸手停在半空片刻，转而拢紧帘幕，往熏炉中添了勺甘松香。

　　沈思漓难得睡了个平稳的好觉，醒来时马车没在行驶，撩开帘子对上萧鹤川安抚的眼眸，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神经有一瞬间的和缓。

　　天色暗沉沉，犹如一口大黑锅即将压下来，是要下大雪的征兆。

　　沈思漓今日卸掉了马夫的胳膊，听着杀母仇人的嚎叫，仿佛全身凝结的血液逐渐消融，整个人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不过萧鹤川说得对，这人的确太吵了，既能喊叫便能呼救，放任他一个劲的哀嚎恐扰了王府众人清梦，于是乎哑药灌了，舌头也拔了。

　　今日事毕，沈思漓留李勇收拾残局，按动机关只身走出暗牢，并未过多窥视萧鹤川书房，径直出了房门。

　　书房廊下挂了几盏琉璃灯，光晕通透澄澈，光是远远看着便觉得温暖。

　　萧鹤川回房卸下玉冠，换了身素色常服，散落的发髻被他拢在耳边以红带系之。穿过廊下徐徐而来时琉璃金光恍若撒下一圈光晕，使他浓郁而夺目的五官蒙上层柔和面纱。

　　沈思漓莫名其妙生出一股不真切感，质疑起这世间当真有萧鹤川这一号人物。萧鹤川面无表情时带着矜贵不可亵渎的疏离，眉眼稍微有些弧度便觉温润如玉，性子亲和好相处，就连身上的气味也很好闻。她毫无顾忌展现的的贪|婪、狡诈、暴虐，仿佛都被那一汪春水所包容迁就。

　　若一切皆为虚幻，那她必然是在长年的压抑下生了病，只是自己浑然不觉罢了。

　　萧鹤川站定在沈思漓跟前，在她眼前伸手晃了晃，轻声笑了笑：“在想我？”

　　沈思漓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想起身上飞溅沾上血迹，侧身从侍女盘中接过绸布擦脸净手，隔了好半晌才说：“在想您穿得白中一点红，跟霜雪降红梅似的……”

　　话音未毕，眼前骤然划过一抹红梅残影，身后紧邻一股暖香，沈思漓僵在原地，呼吸不由得一滞。

　　“红梅寄哀思，”萧鹤川手心攥紧出汗，小声说，“接下来什么都别想，交给我去办。”

　　沈思漓凝视枝梅片刻，明知不能接，却仍控制不住接下红梅，低下头隐入孝帽，艰难吐了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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