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抵酒钱

　　与疏尘的约定在前，经由众人的再三挽留原定一天的辞别延至三日。
　　四方院落将天际线缩紧，囚住太阳只显得更逼近，天地间蝉鸣不止，院中树下投出大片阴影也不能缓解天气的燥热。
　　陈述立于石桌前提笔练字，疏尘两人不在，这院中便只他一人显得有些空荡。
　　“二哥！”，陈清安领着仆从带了些果蔬往院子里来。
　　因着无法临摹，每一笔皆于记忆中之线条之走蛇脉络，陈述闻声持续下笔未置一词。
　　微蹙的眉头使人看着有些冷峻，燥热的温度使额间沁出细密的汗被抬手拭去，陈清安伫立一旁不再开口。
　　直至宣纸用尽，陈述撂了笔动了动发酸的后颈，“怎么不去练剑又跑到我这边儿来了。”
　　他抬起头才发现清安不远处还站着缩小自己存在感的陈鸿。
　　“鸿儿也来了。”
　　陈清安的话盖住了陈鸿的应答将一小坛酒递过去，“早起时去练过，昨个放冰鉴里的冷酒刚拿出来给哥降降温，从了娘的吩咐给你送些果蔬。”
　　那坛酒摸着已是半冷，陈述将纸笔收走腾开石桌，笑着回屋将天青色酒壶拿出来分装。
　　“这么些就够了，你们日日往我院里送酒，不怕我真成个酒鬼了。”
　　陈清安幽幽道：“纵使送过来再多也留不住人，哪里还怕你变成个酒鬼。”
　　“你惯会拿人取笑。”他笑着喝了口酒，泛冷的酒水下肚热意消了大半，看着桌上他们拿过来的瓜果，挑了个青瓜吃。
　　“二哥这话叫人讨厌，招人不解的事既做的出反说我拿人取笑。”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说就说了，二哥就是没心肝的，任凭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现如今三千个善辩人抵不过你一张伶牙齿，我哪里又成了你口中这没心肝的了？”说罢陈述好笑地对着陈鸿招手，“一直站着做什么，过来坐下。”
　　陈鸿掩着扇子坐过去，扇面上的雀画因为时间久了而有些褪色。
　　“我怎么瞧着哥哥就是那抵过伶牙齿的善辩人？”陈清安回他。
　　陈述因笑道：“我已知理亏，向你讨饶。”
　　“二哥既这样说，那我可不饶你。”她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腮，好心情地动着手指。
　　“你不饶我，究竟是不想让我走呢还是我做了你想做但不敢也不能做的事？”陈述抬眉轻笑着喝了口酒。
　　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恰如投石击水，平镜般湖面皱起一池春水。
　　陈清安霎时间笑意尽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哥怎么知道……”
　　所谓江湖之大沧海之宽，她未必不想出去领略一番，只是长兄未归旧例在前，她不忍再伤家人之心，再者她自知本事不算高，纵然不敢承认确是事实的是——她并没有那么勇敢。
　　陈鸿的视线在两人面前来回打转，遮掩着下半张脸鹌鹑似的在心中哀嚎，嚅嗫着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口。
　　陈述已将青瓜吃尽，将多余蔬果往旁边推了推，“鸿儿也吃。”
　　他没有推辞默默拿了个小桃吃，心稍安些。
　　清安丧气又哀怨地坐着，“二哥不是没心肝，怕不是活菩萨，取笑的话叫人笑都笑不出来。”
　　“怎么这般朔风胡马的苦调。与其你憋闷着永不张口，倒不若摊开来讲聊以自慰。”
　　她支着头不说话了，不过一会儿陈承德也来到院里。
　　他的剑还没来得及放下，额间的汗在太阳底下都能反出光亮，“听爹说二哥要去京城。”
　　“是，明日晚些就走。”斑驳的日光照在身上，陈述拿起酒壶喝了两口。
　　“爹叫我过来再劝劝你！”他挠挠头，“北玄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跟他们一路去了。”
　　陈述听前半句刚想说些什么，听罢这二愣子直白的话直接哽住了。
　　“承德，你站过去。”几息之后天青色酒壶底座与石桌相碰发出轻响，他指着西厢旁的檐下神色淡淡。
　　陈承德没有犹豫直接走过去站定，傻傻问道：“二哥，让我站这儿干嘛？”
　　“思过。”
　　院内霎时沉寂，无风时人也被定住，太阳的光热畅通无阻的打陈承德身上，一滴汗正好从额前滑落。
　　不怪三人如此吃惊，一直以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在陈述眼里似乎都如同无伤大雅的小意外，他从不生气或责备。
　　只见陈述兀自倒了杯冷茶，平静的如同风过，偏偏又不看他们一眼，冷然的又似冬季并不刻意的一层霜雪。
　　“你口中的好东西是指谁？”他轻轻抬眸扫了一眼，“你？我？或者落雪？又或者所谓铲除不平匡扶正义的大侠？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指的什么？”
　　陈承德难能地无措，陈鸿更是浑身紧绷，唯清安稍镇定些只是惊讶。
　　“是因为我们是亲人，所以你们可以在我面前随意妄论我身边的人？”
　　“不是不是，二哥我没有这个意思......”陈承德一时双手都不知怎么摆了。
　　“正是临别之际，索性我做出哥哥的姿态说些杂话。”
　　三人一副侧耳听训的模样，对上陈清安甚至有些期待的目光，陈述噎了一下旋即正色。
　　“凡扰攘之象背后皆有狼藉，声名在外不可偏信。清安不曾离家过，你们二人却是见过外界炎凉饥寒。
　　为生之一字人可以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人之常情这不可耻。倘若设身处地，未必有人能自信的慷慨就义。
　　滥杀尽然不可取，却是你们亲眼见他二人杀人如麻了，还是他二人与你们结了生死仇怨不共戴天？
　　你们都是那有作有为有心的正义之辈，他们便是胡作非为无情的遗毒之人。
　　你们都是吐血三升愿饮酒一樽的侠义之人，他们便是磨牙吮血会杀人如麻的恶人。
　　于是前者于后者可以正义切齿、口吐伸义、言论迂阔，这在我眼中与丑辞诋毁、冷嘲热讽并无区别。
　　我只问你们，一般的年岁，往日在庄中他们与你们有何不同？你们既知我与他们交好，在我面前说这话是对还是错？”
　　“二哥我错了……”
　　“错哪儿了。”陈述平静发问。
　　承德挠挠头，“二哥的话我没听懂。”
　　陈述一时无言。
　　他确实带了点惩一儆众的敲打之意，不过貌似对象有点偏差。
　　陈清安忍俊不禁，站起身来走到陈鸿身边戏谑道：“笨驴非马，鞭策不动，糊糊涂涂以终身，偏遇上精于骑术的马夫。”
　　“你说这马夫可能骑上这笨驴找着正确的马？”停了一口气将话说完她便捧腹哈哈大笑。
　　陈鸿因她的妙语想笑又不敢笑，扇头抵着鼻子憋的面色通红，压根不敢抬头看。
　　陈述面上凸出的眉骨轻皱着透出些许无奈，总归是服了她近乎犀利式的幽默。
　　“瞧瞧！”看着陈承德对着三人不明所以的模样，清安肩膀颤的眼泪都快挤出来了，“笨驴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笨驴呢。”
　　“别笑话我。”承德呆若木鸡，旋即提了提手上的剑，比窘迫先到来的是嘿嘿的笑声。
　　酒壶中的酒水在轻松欢快的氛围中减少了许多，临近午饭前免了承德的罚站叫他们都散了去。
　　陈鸿却没有走。
　　“鸿儿是想留下来再劝我几句?”
　　他拨浪鼓似的猛猛摇头，小心翼翼道：“我回去也没什么事。”
　　“我正要收拾东西，方才练字的笔还放置在洗笔池里泡着，劳烦鸿儿帮我清洗一下吧。”
　　他欣然应允，仿佛找到什么乐趣似的干他一切能搭上手的小活。
　　太阳居于头顶之时有小厮过来叫，两人便一同前往宴会厅里去。
　　陈述觉察出身边人始终沉默地慢他一步，故而开口问道：“鸿儿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一句话似乎吓到了他，屏住呼吸触及到平静的目光又快速平复了慌张的情绪。
　　“读书养性，不争不露，明辨是非，此谓之涵养。”
　　陈鸿紧跟着他不疾不徐的步调，炽热的光洒在闷热的空气里落到人身上，抬眸见陈述仿佛不受热气侵蚀般的平和。
　　“二哥是在说我吗。”他茫然又艰难的问出口，瞬间又觉得自己多话。
　　“当然。”陈述答的肯定，又道：“若敛一敛羞耻感换作成就感，我想你会更自在些。”
　　他不欲多说，两人很快来到宴会厅，清安承德都窝在白云间夫妇身旁，想来是先通过话了。
　　大抵因为昨日话尽今日又促使孩子们再去规劝落了空，夫妇二人面上有些不自然。
　　看得出他们阻拦他离开的念头尚未完全熄灭，陈述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落座后氛围不似往日热闹，多的是为了维持气氛融洽不显得沉寂而刻意的闲聊。
　　陈云亭因为被白云间叫出去接温青松而来的晚了一会，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尚且不知道陈述要离家的人。
　　嬉笑着坐到姜初锦身边空着的位置，有意无意地拂过鬓边点翠簪左顾右盼。
　　这番姿态往日不免被清安一顿笑话，今日只姜初锦随口附和了句好看竟没了下文。
　　“你们怎么都不理我？”她照常撅着嘴巴委委屈屈地看向白云间想寻求关注，“娘。”
　　温青松也在状况外，以为是自身的原因于是将紧挨着陈云亭的椅子稍稍离得远了些。
　　白云间哈哈笑出来，“大家都别逗她了，一会又不高兴了。”
　　目光扫视过一圈，大家立刻一副玩笑得逞的样子，脸上挂着一副可以乱真的假笑。
　　陈云亭长长舒出一口气，忙不迭喝了一点水笑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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