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地

作者:言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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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腿


      小仆引路在前,长兮看见园中四处都积着厚雪,只扫了几条小路走人。再往里走,便见水面宽广湖心落了座水榭,这宅子比起柳宅要大得许多。

      案几设在湖边,中间空了道儿,两侧依次摆开,来早的人已经入座,涂曦罩着狐裘站在檐下,看时辰将近,院子四下挑了灯,下面依旧还空着三座。

      涂曦不欲再等,偏头吩咐了身侧侍女,移下阶时看见有人挑着灯笼,正往这边走来。天空还未彻底暗下来,余着变幻的青蓝,院中又点了灯火,涂曦走了两步认出了卖胭脂的六郎,她叫人画过他们的像,柳争和长兮却是生面孔。

      六郎从未见过涂曦,不过他见涂曦衣着得体,身侧又有侍女撑伞,便也知涂曦便是王氏。

      六郎看见涂曦时迟疑了一瞬,柳争先拱手,涂曦便说:“想必这二位便是柳家公子了。”她目光转移,挪到了六郎身上,语气更加温柔,“常听王郎提起你,六郎这称呼我也不便喊,便喊你一声吴掌柜可行?”

      “行的。”六郎本以为涂曦这般的人物,大抵是与寻常女子相差甚远,不说三头六臂形如夜叉,也该是骄悍跋扈、河东狮孔之人。

      谁知当下见了面,竟是螓首蛾眉亭亭玉立一佳人。

      “如月难得一场雪,春与冬并存。”涂曦道:“王郎爱临湖赏雪,便想着邀各位过府同乐,宴席就设在湖边,或许有些冷,还望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柳争温声答。

      长兮侧目将湖边看了,加上他们三人,席上已无空位,人已到齐,可主座无人,涂曦身后也并不见王德诚的身影。他想到这处,便直接问道:“怎么不见王掌柜人?”

      “应当快来了。”涂曦微微侧身,示意先落座。她边走边说:“也曾多次听王郎夸赞柳家二位公子,多是赞佩的口吻。二位公子俊逸之姿,又得祖上荫庇,钱财不愁,真真是好命。”

      六郎闻言当下一惊,涂曦此话明面上是夸赞,但听着膈应,话外之音甚至不用细思,说的就是他柳家二位公子不学无术,不思进取。他当即瞟了一眼柳争,却见柳争笑如春风,恍若不懂。

      长兮却是听进了,也不知他懂没懂,只听得他说:“听闻涂夫人娘家也是财大气粗,说起好命,得捏在自己掌中方敢如此说。”

      长兮神色正容,六郎心以为他是气愤难当,方才直言靠祖上荫庇算不得好命,这话便是直接反击了,主意指的就是涂曦话欠妥当。柳争却知长兮不是这意思,他意不在反讽,意在点拨。

      涂曦莞尔一笑,却不再言。

      几人各自落座,便有侍女手捧托盘为每人上酒菜。其余几人已在冰天雪地坐了片刻,好在有小仆送上手炉,可到底是雪地里,微风刺骨,冻得是脸蛋通红。

      涂曦坐下,身侧侍女立即也奉了手炉,她手指摸到热度,道:“今日夜宴意在观湖,各位不必拘礼,尽兴便是。”

      没看到王德诚,其余人也觉得奇怪,有人就问:“今夜怎的不见德诚兄?”

      长兮面前酒盏飘香,刚上桌的菜直冒热气,他侧首观之,见涂曦身侧侍女俯身凑在她耳边禀报,只见她眼底冷漠,转头看下时又是语态温柔,“马上便来了。”

      涂曦纤指拈杯,说:“各位都是王郎生意场上多年的旧友,我今夜以此杯,共祝各位往后财运亨通。”

      “同祝同祝。”六郎也举杯,高兴地说:“德诚布庄如今的规模可算是一日千里,往后说不准多要仰仗,到那时只盼德诚兄别嫌我烦才是。”

      涂曦闻言并未接话,她先是饮了酒,放下酒盏时眼落下方,极慢地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看着六郎说:“你们既是生意场上的好友,又常聚热席,互相扶持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你怎么只说王郎,说不准到时与你做生意的是我呢。”

      六郎看涂曦的眼神,又想起德诚布庄发家的手段,心下顿生胆寒,话到嘴边都说不利索,“我言错、王夫人莫怪。我与——”

      王德诚从另一头过来了,他倚坐在木椅上,由两名小仆抬着走近,从众人的案几前抬到了最前方。瞧着面容清癯,像是久病之人。

      众人皆讶然,六郎连话都忘了说,他微张嘴,见王德诚腿上盖着毛毯,人瘦了一圈,三日不见竟像是换了个人。

      柳争也有些吃惊,小仆抬着王德诚到涂曦身边,涂曦便起身帮着往椅上铺了毯,让王德诚坐着更软些。

      王德诚似有些畏惧,他将毯子拉高了,盖到了肩膀,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脸也缩进去。他那日从柳争宅子里离开,刚回到自家院子,不知被谁从身后推了一把,摔进了湖里。

      王德诚摔进湖里后拼命想要浮出水面呼救,岂料那人竟像是要他命而来,王德诚胡乱扑腾间只见得竹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连呛了好几口水,便没了意识。

      醒来时便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双腿毫无知觉,郎中诊断说伤及经脉,好不了了。那时涂曦伴在床榻两日未曾合眼,他瞧着涂曦双眼熬得通红,细细记着郎中的嘱咐,突然寒毛卓竖。

      他自己的宅子什么情况最是清楚,涂曦自小锦衣玉食,跟他之后府上最不缺的就是下人。他那日是被人有意推下水,湖边闹得那么大动静,却一直不见人来,王德诚想都不用想便猜到是何人指使。

      但王德诚不料涂曦竟能狠毒至此。

      涂曦纤指涂着蔻丹,她抚着王德诚的肩,像心疼自家夫婿的贤妻,顺手把毛毯拉了下来。王德诚觉得难堪,昔日的好友都坐在下方,所有的目光都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王德诚不肯松手,他不愿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几日前他们还曾同桌饮酒,虽只是利益驱使下的‘好友’,但这才更叫他窘态毕现。

      明明不是敌人,他却好像是输了,也不知败给了谁,无端觉得低人一等,坐在这竟生出了想死的念头。

      涂曦背对众人,朱唇轻启,说了句只有王德诚能听见的话。王德诚立即安静下来,手似乎失了力,垂挂在身侧,涂曦便握着他的手搁在膝头,对他笑了笑。

      涂曦重新坐下,她倒了酒放在王德诚身前,对着呆滞的六郎说:“吴掌柜也看见了,王郎这情况须得静养一段时日,短日内也许不得你‘烦’他,只是德诚布庄开门做生意,与在座诸位仍是友,往后有事寻我也是一样。”

      六郎赶忙点头,怔怔地说:“是。”

      一时间席上悄无声息,又开始落雪。

      雪飘进了酒盏里,长兮用指尖挑出,看明亮的灯火下雪似柳絮,越飘越密。一侧的侍女齐步打伞,站在宾客身侧,挡了落雪。

      案几上的酒菜已冰,柳争拿起筷子又放下,拢紧了怀中手炉。他听得一人说:“几日前我们还与德诚兄共饮宴,这才三日不见,怎么会如此?”

      柳争见王德诚目如痴呆,听人问起缘由也不见神色变动。

      涂曦敛眸,蔻丹擦过眼下,像说到了伤心处。她眼角湿润,“便是这宴,王郎才成了这幅样子。他那日醉得一夜未归,隔日回来时一头栽进了这湖里,这时节冷水刺骨,好在家中小仆及时发现,”她转看王德诚,痛心地说:“我本想再给各位送封书信,作罢了这夜宴,却是想起布庄的以后,也是要见见诸位的。”

      长兮喝了酒,说:“何故请我们俩?我们并不做生意。”

      柳争瞧过去,见长兮又自斟了酒,拿起了竹筷。

      涂曦手搭王德诚膝头,微微侧身说:“二位是王郎的至交好友,又听闻那夜未归便是歇在二位府中,自然是要请的。”

      长兮也没继续说,席间又静下来,气氛有些凝重。

      柳争今夜分外安静,长兮瞧过去,两人正对上目光。柳争看了长兮许久,见长兮几杯酒下肚,喝得面颊微红,眼里似盛了水雾。

      像三月的春野,朦胧又清透。

      长兮看了他一会儿,倏忽倾身歪头,身掠桌面时撞翻了酒杯。他盯着对面的柳争,忽然说:“今日你瞧我不一样了。”

      院中寂静,长兮这一句不重不轻、没头没尾,落到了众人耳中只当他醉糊涂了。风在此刻急起来,长兮说完之后便垂首不动了。

      涂曦见状抿唇微笑,说:“二公子喝醉了吧。”

      柳争已经起身走至长兮跟前,长兮掌撑桌面,双眼蒙眬,见得一桌的残羹和一双靴头。

      “柳争,”长兮蓦地抬首,仰高了头看,半张的唇吐出气,说:“我好像瞧见了——”

      柳争轻笑,他侧身对着涂曦说了告辞,随即双手扶着长兮的肩,让他直起身。

      “还能走么?”柳争道。

      长兮低头看了自己的腿,然后拍他手示意松开,说:“怎的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柳争后退稍许,却见长兮身形一晃,赶忙上前揽住他肩。长兮却不觉有何问题,他只觉今夜大风吹得烛火晃眼,脚下路也不平,踉跄着走完了出去的路。

      出了王宅柳争便捞了人背在身后,长兮搂着他脖颈,酒香呼得柳争耳根发烫。他颠了颠背上的人,坏气地喊了一声长兮。

      长兮脸侧靠在柳争的肩头,闻声正了脸,却没应声。柳争知他能听见,便又道:“我是谁?”

      “柳争。”长兮声轻的像是呓语。

      “不对,”柳争又颠了颠他,说:“那是别人喊我,你应当喊我什么?”

      长兮歪点着头,强撑着靠在他背说:“哥哥。”

      柳争很满意,却又想听他喊别的,便又循循善诱地点他,“哥哥也对,还有呢?”

      “哥哥……”长兮又重复了一声,似不知还能喊他什么。

      柳争便歪头,轻轻磕了下他的脸颊,沉声说:“往远处想,往之前想。”

      “之前你我尚未来人世……我们听人讲了身前事,你说要带我解千千结,”长兮猛得抱紧他脖颈,惊道:“千千结没解呢二郎!”

      柳争被勒得喘不上气,他紧了紧双手,艰难地说:“你要勒死你家二郎啊。”

      “没有。”长兮松手,滑在柳争的背上。

      柳争觉得长兮要掉下去,便立刻说:“抱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也别抱得太紧。”

      长兮双手便松松圈挂在柳争肩头。他双眸阖闭,随着晃动又呓语似地念道:“我不想解千千结,我喜欢二郎,我想长伴他身侧,百年千年。”

      寒风猛从背后长道吹来,只见白发被卷前方,柔水似的缠绕在柳争的颈间。长兮已醉得厉害,连身形也掩不住了。柳争嗅见了酒香,像是雨后花酿的酒。

      柳争停了脚步,站定片刻,欣喜过后又恨起来。长兮第一次与他说‘喜欢’二字,竟是因为这该死的千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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