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为红颜

　　方清梦看着她眸子里的光亮黯下去又燃起来，而后又有些无措。

　　她的计谋虽算不上天衣无缝，但对于只会横冲莽撞的顾云宸来说，此举能让她少走不少弯路。

　　凉州不仅仅是顾云宸的凉州，还是天子的凉州，更是整个大梁的凉州。里面利益纠葛，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若顾云宸只顾着冲锋陷阵，届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让一个满是赤子之心的人去算计，把“保家卫国，收复河山”用来算计，好痛，好难。

　　顾云宸说，我想一想。

　　她将双手枕在脑后。今夜的月光不算明亮，因此桌上那道晦明的分界线也不算明显，但月光还是填满了小小的屋子，即使挨着床这边的昏暗的视线，连前方是架子或是凳子都看不清。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两个报团取暖的人的处境。天子的恩泽就像这不算明亮的月光，有些人生来就在光亮下，无论是不是月沉西楼；有些人在黑白模糊的分界线上苟活着，保全不了自己也渡不了人；而有些人，只能凭借一双手在黑暗中摸索，还要感谢近在眼前却触不可及的光泽；更有甚者，他们竟然不知世间有“光亮”这个东西，少数的幸运者嘲讽他们的无知和可悲，他们数量庞大，是暗无天日里这个时代的拉车人。

　　方清梦是那个在黑暗中摸索出去，苟活在分界线上的人；而顾云宸表明是时势造就的英雄，实际上是被嘲讽的可悲人，明明自身难保，却时时刻刻想着保全那群无关紧要的拉车人。

　　方清梦很理解顾云宸为什么要想一想。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有的人想做万人窟中的幸存者，让天下乱了套，挥拳振起，用千万人的性命做垫脚石，“侯“是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顾云宸的“侯”是“封侯非她意，只愿西疆平”，她做到了“虽千万人吾往矣”，她那么不幸，又那么幸运。

　　顾云宸眼神的落脚点从，那好像是个凳子的黑影崇崇到方清梦的脸上，鼻梁那一道削瘦的弧线将顾云宸的“难”和“痛”撕开，她握了握方清梦那只尚好的手，将脸埋在她腹部，说：“清梦，谢谢”

　　如果不是方清梦，这些教训要靠她用难以想象的代价去交换，而权势面前，没有试错的机会，顾云宸很可能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夜晚，不知不觉地成了长安权利博弈的牺牲品。

　　所有人都在想凉州，想凉州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又会带走他们的什么，可以利用些什么；只有方清梦在想顾云宸，想她的赤诚之心，想她的东山再起和全身而退。

　　“云宸，别怕。”方清梦轻轻拍她的肩，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她说：“云宸，你替我点盏灯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方清梦看着身子薄，那日她伤得很重，顾云宸吓得魂飞魄散，这一月多日日提心吊胆要紧着，其实方清梦腿早能下地了。

　　千叮咛万嘱咐，直到顾全立了军令状，要把脑袋栓裤腰带上了才勉强放心。

　　又嘱咐黄子游和侯飞扬，她不在，若计划有变，一切听方清梦调度。

　　此次兵分三路。顾云宸从凉州带几万兵马从北郡山进攻，侯飞扬带一支从羌城进发，戚锐达在姑藏留给两人回旋的余地。

　　去年凉州下最后一场大雪的时候，顾云宸凯旋归来，在梅院养伤；今年同样的鹅毛大雪落在她银白色的盔甲上，苍南踏过的飞雪溅起了新泥，方清梦没去送她，她替她整好盔甲，“凉州的风雪通灵性，我能听到你回来的讯息，到时，我来接你”

　　下雪时还是冷。寒风从被支起的帐帷前来探看故人，被嘱咐过的守株待兔的炉火却早早地支起了屏障，将它隔绝在外；袅袅茶烟想要捷足先登听一听风雪带回来的消息，却没料到账外来人未经通报，将帐帷一掀，落下的风给了早就蓄谋已久的寒气一个助力，落荒而逃的茶烟被寒风一搅，只得手忙脚乱地往青衫身上扑去。

　　“监军，前方的战报到了。”原来是顾全。

　　看清来人，茶烟这才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子，佯装淡定地飘在茶碗上，仿佛全然忘了方才那个惊慌失措的人是自己。

　　方清梦自然没注意到眼前的茶烟自编自演了这样一场大戏，听到顾全的声音，从书桌抬起头，“嗯。”伸手拿顾全递过来的信。

　　半月攻下一城，接着便是最难啃的河西。侯飞扬该出动了，而且，戚锐达那边的粮草补给，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信封被拆过，想来黄子游也应该是看过了，“黄将军怎么说？”

　　“将军说，一切按计划进行。”

　　方清梦点了点头，阅过战报后，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封信。

　　顾云宸什么时候也学会假公济私了。她神色如常，一面找开腊封的小刀，说：“再替我点盏灯”

　　攻下了岐山这道天险，河西平原三郡就如探囊取物，最多两月，顾云宸就该回来了。

　　半月过去，战报却越传越频，司空见惯的茶烟没了往常那股新奇劲，帐帷被挑起落下时，也不会六神无主地往方清梦身上扑了。

　　方清梦拆着信，心底那股不安隐隐作祟。她看过信，却去了主帐。

　　黄子游看向不请自来的人，惊愕犹豫后，还是行了礼，“监军。”他将主位让出来，方清梦却提着袍子下摆没动。

　　主帐也有炭火，但并不旺。她身上还残留着帐外风雪的寒意，保持着刚进来的姿势，提着下摆，好像随时都准备抬步离开。

　　“侯将军起身了吗？”

　　侯飞扬动身的消息昨日就传回来了，方清梦不可能不知道，但黄子游不明白她为何专程过来问一道，神色还有些不安。

　　“飞扬昨日就从羌城起身了”

　　但她还没有收到信。方清梦微微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她用略有些严肃的口吻叮嘱了一句，便如黄子游料想的那般抬步走了。

　　“若羌城那边有信，第一时间交给我”

　　袁鹤轩那边的人动作定是没有军营的快，送信过来，至少要一日，若今晚还没有收到信，说明羌城出乱子了。

　　激昂的上阵曲下，鹅毛大雪也落得紧锣密鼓了。方清梦说得对，凉州的风雪通灵性，一直把河西紧张肃杀的氛围带到了凉州。

　　头顶传来密密麻麻的细碎声响，不大，却像敲在牛皮鼓上那样铿锵。直至垫了薄薄的一层，才如猫爪落在瓦檐上那样轻。

　　而心跳紊乱焦急等待的人却觉得雪声有些吵，就像江南上好的晴雨天，密密麻麻的雨线落在池塘，将一幅上好的春景点缀得面目全非。

　　连茶都不能安神了。

　　炉上陶壶里的水沸了一道又一道，水泡炸开的声音混着落雪声，扰得刚能动的右手隐隐作痛起来。

　　而平日里最刺耳的，战靴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在此刻嘈杂的环境中，竟能让人安下神来。

　　方清梦放下书，顾全带着寒意凛冽，一把掀开了帐帷。

　　“监军，羌城的人送信来了”

　　方清梦悬着的那块重石终于安稳下来，她正要起身接信，顾全却保持用手半支着帐帷的动作，“送信的那人说，‘主子嘱咐他要把信亲手交到监军手里’”

　　她皱了皱眉，只觉蹊跷，却在短时间察不出什么差错，也无心想太多，“让他进来”

　　然而在黑靴迈进帐篷的刹那，方清梦几乎是下意识起身，她心中警铃大作，动作比声音更快，拿起了竹简，声音才传过去：“拦住他”

　　一支短箭从袖筒里射出，方清梦偏身，那短箭擦着她脖子疾驰过去，留下一条伤口的同时刺穿竹简的韦编，之后铿锵有力地插在帐篷立柱上。

　　方清梦话音未落，顾全已出手将人击倒，他扶着帐帷的左手挥臂，铁打的护臂击在毫无防备的脖颈上，刺客应声倒地。

　　守在帐外的士兵拔刀，横架在要害处，顾全眼疾手快，一把扳开那人下颌，将毒药取了出来。

　　惊魂未定的顾全将搜出来的信举过头顶，单膝跪地，“属下失职，请监军责罚”

　　方清梦撂下竹简，拿出手帕止血，伤口很浅，只出了一点血。她拿过信，又看了一眼倒在雪地里狼狈的刺客，语气强硬压迫：“带去主帐审”

　　动静不大，十几步外的主帐还没有被惊扰，顾全掀起主帐帐帷的同时，黄子游看见的便是方清梦提着袍子下摆，气势汹汹地大步迈进主帐。风将她宽大的袍子吹得张牙舞爪，一直到她落了座，灌满了寒意的衣摆才落下。

　　士兵押着刺客随后而入，顾全将袖箭筒放在桌上后站在方清梦身后右侧，黄子游顷刻明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抱拳单膝下跪。凉州这边的什么都好像训练有素，就连下跪的姿势也那么不卑不亢和铿锵有力。

　　而方清梦只是冷脸坐在主位上，表情将惊愕和自责失职的氛围提拔至肃杀。

　　“审”

　　简短有力的一字分量重得黄子游不敢置喙；账外早就准备好的士兵拿着刑具鱼贯而入。

　　方清梦这才将染了两点红梅的手帕理了理，“既然派你来刺杀我，你主子应该讲过我的底细；我从前在大理寺审过很多嘴硬的犯人，你是选择痛痛快快的死，还是生不如死，要不要拉个垫背的，家中父母妻儿有无善终？”

　　她凌厉的眼神扫过刺客，刺客被唬了一瞬，又瞬间转为桀骜不驯，他轻笑一声，“呸”字话音刚落，还未张口说下句话，一个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了脸侧。

　　黄子游黑着脸，看着他嘴角流下的血丝，像个阎差呵斥了一句：“不许对监军不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