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梦辞

　　将我送回房，南辞转向身后吩咐：“替小姐收拾行装。”
　　“不必了，也没几件衣服，我随便收一下就好。”
　　说着便去接丫鬟手里藤箱，却听南辞冷冷斥道：“这么小的箱子，柜里衣服是能装下几件？还不快些去换！”
　　绿娥便慌慌张张去找箱子，我忙拉住她：“不用，真的不用，我只带原先几件随身的就好，其他的就放着吧，左右是带不走，何苦浪费时间。”
　　“叶芙苏，你就这么急着走！”
　　手臂被扯着倒退两步，直撞进祝南辞满怀的怒气里。原先忙乱的丫鬟们惊怔得不敢动作，我便对绿娥点点头：“都出去吧。”
　　花梨木门悄然掩落，我忍不住苦笑，祝府的丫鬟们还真擅观貌察色，这般严严实实的空间，她们也不担心火气无处消散？
　　我思忖着如何开口，臂上忽轻，南辞已松开手。他走到后窗推开半扇，就这么站定，良久未再转身。
　　“南辞……”
　　我想要伸手去拉他，那英挺的脊项凝成清冷的弧，似乎能冻伤指尖。我暗自叹气，收回手，强提了笑问：“窗外什么这样好看，让你都入了神？”
　　他仿佛动了动，依然沉默。
　　笑容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僵硬，我终于承认，他的心也已经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冷下去，是用多少拙劣的玩笑话都抚慰不了的伤害。
　　歉疚重云般压下来，我再度开口，语气里只有真诚。
　　“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你应该生气，我瞒了你这么久……我承认开始的时候不说，是因为存了戒心，后来，后来时间越久，越不知该怎么开口……南辞，你待我这样好，可我……你心里一定还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只要你问，我全都告诉你。”
　　柔肠百转，数番停顿，几句道歉我说得语无伦次，却已倾尽诚心。我想只要南辞愿意问，我必将所有都坦诚相告。
　　“好，那我问你，真的不能再留几天？”
　　我以为自己已做好准备，即便应对暴风雨般的质问，只要能让他消了气，我都愿意耐心解释清楚。可这是什么问题？不是指责，不是他该有的无数疑问中的任何一个，我看着他的背影，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问：“嗯？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可我还是要再确认一遍，真的……非走不可么？”
　　虽然我打从开始就计划回到华容身边，而今面对南辞的询问，“去”或者“留”，如此直白的答复，忽然变得难以出口。
　　“那里是我的家，我离开得太久，是时候该回家了。”
　　我看向轩窗之前，祝南辞身若玉山，倚窗而立，一重肩上像积了双重雪，沉甸甸透着萧索气，这一瞬，我才开始意识到，一拖再拖的离别，真的到来了。
　　心中又酸又涩，我再忍不住，伸手去拉南辞，仿佛他带有温度的实体是当下唯一能让我安心的慰藉。我手上并未使力，只将他右臂拢着，既没有勇气纳入怀里，也不忍心放弃。
　　我柔声唤：“南辞，我该走了……这段时间，不管你还愿不愿意相信，我过得很快乐。”
　　苏锦衣料下他脉搏在隐隐跳动，透过细密的纹理将温暖渗入手心，让人留恋不已，我却不得不松开五指，低声叹：“这么快乐啊，所以即便知道时间拖得越久，道别就会越艰难，我还是迟迟舍不得放手。如果我早点告诉你真相，如果我不这么贪心，或许我们还能留下些美好的回忆，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看都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指端擦过苏锦滑下，我语音落毕，转身要往外走。可脚步尚未迈开，身体忽而被箍进一双臂弯里。南辞的声音带着懊恼，自身后闷闷传来：“我不过问你能不能多留几天，你倒好，自顾自说了一堆道理，也不管听的人什么反应，自己说完就走。叶芙苏，你这回倒是干脆利落！”
　　“南辞。”
　　我看不见他表情，但那音腔里分明灌满无奈，我试图转过身，腰上力道紧了紧，又听他说：“我怎会不愿多看看你，只是下次再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不想你最后记下的我，是现在这副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
　　双手慢慢覆上他的，这里每一寸的温度，每一分的体贴照拂，我都要牢牢记住。南辞说的没错，下次再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趁还有机会，就让我好好道个别。
　　将他双手稍稍扯开一些，我只要一个可以转身的空隙。这次，我没再给他机会闪避，那样英挺的轮廓，风华玉塑的眉目，还有此刻收敛不及的脉脉情深，都在我脑海中仔细描摹，深深复刻。
　　“祝南辞，我会记得你，哪怕相隔天涯，经年岁月，我都会记得你的恩，你待我的好。你如今的样子，就已是最好的样子。”我轻轻环住他，太多的感激无以为报，只得将伤绪和着道别一起吞下，我问他：“祝南辞，我有没有同你说过谢谢？”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欢喜。
　　耳侧呼吸凝结过一瞬，我听见南辞不算回复的回复，他说：“那些衣物带不走就照你说的放着吧，等下次回来再穿，屋子我会让丫鬟们天天洒扫，你随时回来都能随时住下，还是说，你比较中意南苑那间？我倒是觉得那间更敞亮些，不如我叫她们先收拾出来，你下次回来住在那，也好离我近些……”
　　他絮絮一气说了许多，我也不打断，直到他再接不下去。
　　“南辞……”
　　离愁在静默中越抹越厚，我想，是时候说再见了，又听他深深叹：“你可知我有多怕听你说这话？这声“谢”此刻听来，怎会那么像诀别？”
　　他说：“芙苏，我怎么觉得你这一走，根本没打算再回来？你闭口不提家世身份，你不回来，并且也不愿我去找你，对么？”
　　我已经没有勇气直视他眼底脆薄的希冀，然终究狠下心，点点头。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讶然抬头，试探着问：“你早就知道……知道我叶家人的身份对不对？”
　　所以听华容介绍的时候一点不惊讶。他不是不问，而是早知道答案。
　　果然，他面染苦笑：“芙苏，你会不会太低估沪城叶家的名声？叶家七小姐的身份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藏。”
　　“所以你提议为我寻亲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了？”
　　“嗯，那时我明知你骗我，可我竟不觉得生气，我知道你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只是有些难过，你对我还不够信任，可是再想想，我心里竟还有几分窃喜，你说自己已经没有亲人，那么至少，你就少了一个离开我的理由。我想，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我可以不在乎这些谎言。”
　　我想问他怎么能忍下我一次次的隐瞒欺骗，想问他一次次用真情换谎言是究竟有多傻，然心酸扯着愧疚将这一串问号生生压成三个字。
　　“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可是除了道歉，我不能再承诺什么了，我……必须要走了。”
　　就不说再见了。
　　南辞没有放手，钳在我肩侧的十指反越发收紧。
　　他凝视着我，一句一问。
　　“你说遇见我很幸运。”
　　“是。”
　　“你说跟我在一起很快乐。”
　　“没错。”
　　“你说这些话都是真心的。”
　　“当然。”
　　“叶芙苏，除了感谢，你对我，可曾有过别的……一点点欢喜？”
　　我回望他瞳中几近撕裂的悲伤，一句一答：“是，祝南辞，抛开感谢，遇见你，足让我心生欢喜！”
　　音未落，我便随着他收紧的双臂带入怀间。这是个沉重的拥抱，重得像是要将我揉碎，填补进他瞳底的空落悲伤。良久，我听见他说：“好。”
　　“好，哪怕一点点也好，芙苏，遇见你之前，我祝南辞从不信命，可如今，我想要相信天定了。”他嗓音明朗又坚毅，已不复悲意：“你说我是上天送来礼物，叶芙苏，你说过的话，不要忘记！”
　　怀抱慢慢松开，血液中的温度便随着他动作一起抽离。此刻我开始明白，离开他的代价，是要将他曾给过的温暖尽数偿还。
　　罢了，或许这人生注定冷寂，至少，领略过烟火的炽热，而夜，终归于霜华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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