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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帝（一）
浮沉之间，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宏伟宫殿，和充斥其中的神族气息，像是方自迷梦中醒来一般，一时的空白之后方才渐渐想起，此处是他的帝城，他是承天命而降生的第一任五方神帝之一，东荒神帝，帝息。
所有曾经的记忆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从他如何降生于纯阳部族，如何历经劫数登上神帝之位，漫长的岁月中如何将东荒治理得富庶祥和闻名五荒神界，那天又是如何接到祖神的谕令前去神宫，不慎与魔龙金鲤订下血契，以及此后种种。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殿侧矗立着一架水镜，路过的时候，他微微侧首瞥了一眼。
镜中人周身仙泽漫漫，身形高挑，宽袍广袖，腰带束出一把劲韧腰身。
那一瞬间，他想起的却是他身边曾经站着的另一个人。
那男子刚刚化出人形，身量极高，一身红衣烈烈如燃烧的火焰，面容却似霜雪般冰白，眉眼凌厉，瞳仁中煞气和魔气涌动，同他一起站在水镜前，垂目看着他，含着些专注的意味。
想起那人曾近乎无赖地要他亲自教导什么是七情六谷欠，他从凡间寻来不少饱学之士，却被那人全部赶跑了，于是无声而无奈地一笑，脚下一转，踏着月色去了金鳞池。
化形至今已经许多年，不知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为什么，阿昀似乎对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意见。他去过许多次，想检视一下其修炼进度和学问成果，那人却一次也没露面。
就连那晚他在月下练剑，无意中撞见，也是同他对视须臾，一句话也没说就冷冰冰地转身离开，像是根本不想看见他。
今晚大约也一样。他也没指望能见着那人，只是想过去查探一下，有没有异常罢了。
阿昀心性单纯，天生不太懂得七情六谷欠，又急躁任性，不喜与人交谈，被一直拘在那里，除了他也无人可以接触。无缘无故地心绪不定，想是有什么深沉的心事，却又不肯言说。
这么漫长的时间，自己闷在池下居所中，别生出什么心魔才好。
夜色朦胧，池水在空中聚起一座水晶般的八角亭。水波流淌，月华洒上去彷如有了生命，映着那人一身如火红衣，流光溢彩，梦幻般的景象。
男人修长的手臂屈起，双手枕着头，正懒散地躺在顶上沐着月光，连他走到结界外也没发现，也不知在想什么。
帝息看了一瞬，微笑着抬手敲了敲：“阿昀。”
那人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月光下一双眼睛熠熠如雪水洗过的寒星，拂袖而起，带着几分迟来的怒意，冷冷道：“别这么叫我。”
名号赐下，永无更改。或许当初应该问一句，他自己喜欢什么名字。神帝颇有些头疼，仍是微笑着，和缓道：“祖神与孤都盼你前程远大，如日之辉，这是孤赐你名‘昀’的本意，这样你也生气吗？”
阿昀走到他眼前，垂下目光，瞳仁中煞气混着魔气，又盯了他半晌，方才侧身一让，是允他入内的意思。
然而待他踏进结界，红衣的男人却一把握住他的肩臂，冷厉道：“帝息，你对我也算用心，只是因着受祖神所托吗？”
他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声嗓温和：“既然知道孤对你如此用心，怎不好好学学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绪？”
阿昀冷冷道：“谁说我没有学？只不过这些本就太过玄奥，书册上的又太过刻板了。”
上次离开后，帝息也曾想过，他是天地灵物不假，但天生不懂七情六谷欠也不假。让这样一个生灵自行去理解并学会如此复杂的情感，属实有些为难他。
也许他说得对，这些东西没办法从书册上学。
莫非真要自己亲自去教导？
帝息又开始头疼。
其实他倒不是排斥。虽说祖神曾评判此人“天生魔性深重”，但这些年据他看来，阿昀只是不太懂事，不懂人的感情，又太过自我、桀骜，本性倒不坏。
像个脾气不太好、对世间了解太少的孩童，却胜在赤子心性，率真、纯粹。
假以时日，善加引导，倒也不至于果真就走上歧路。只是他毕竟领了一方神帝的职责，俗务缠身，也从未教导过谁，总怕做不好，给人带歪了。
何况往后必然得教导他心悦于人之情，这些却是他自己都欠缺的。他也不想同此人有这方面的纠葛，哪怕只是一点点。
罢了，暂且不去想那么多。好在一番查探，并无任何异常，也许他只是单纯心里烦闷，这些年不想搭理谁而已。
神帝在水亭中落了座，温和道：“今晚月色不错，可要同孤小酌两杯？”
魔龙金鲤从不知客气为何物。帝息于是拂袖化出酒壶杯盏，二人便就着月色对饮。
半晌，阿昀冷冷道：“这些年很忙？”
也许是夜晚的月色太过柔缓，也许是刚刚进结界时那人问的话，帝息无端从那双总是含着冷厉煞气的眼瞳中品出点郁闷，又听他如此问，略一思索，便大约知晓他的意思。
于是难得带了点戏谑，微笑着看着他，道：“孤想着你也许并不想与孤相见，因此不愿惹人厌烦。”
所以他只是常常过来查探一下，见并无异常，也就没有打扰他。
阿昀容色冷峻阴沉，大约是想起上次月下邂逅，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贸然离开的失礼行径，竟少见地没有同他顶着干。
帝息瞧着他的神色，决定换个方式问他：“你是不是因着那道血契的事，仍在记恨孤？”
按他们从前的相处来推测，大约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但出乎他的意料，那人面色更沉，却只是喝酒。
见他如此沉默，知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帝息也就不再说什么。
二人一时无话，寂然对饮。
许久，对面红衣如火的男人冷漠道：“我那次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那些迂腐文人，你也不用再费劲找他们来，来一个我赶走一个。”
帝息宽容一笑，沉吟片刻，温和道：“也罢，书册上终归难以学会这些复杂的情感。明日孤就撤了金鳞池的结界，你可自由在东荒帝城内行走，多与人结识交往。有什么事也可来寻孤，但不得惹事。你可愿意？”
阿昀仰头，一口喝完一杯酒，冷冷“哼”了一声，算是应承下来。
此后二人再无言语，只安静地对坐而饮。夜色静谧，月光透过头上水波凝成的亭盖投映下来，愈加显得朦胧而温柔。
直到月轮渐沉，帝息终于回过神来，惊觉今日似乎有些太过了，于是拂袖收了酒具，和缓道：“太晚了，孤先回去，你也早点歇息。”
他起身要走，不防却被人一把拽住手腕。横亘在中间的水桌随金鳞池主人的心意瞬间消散，阿昀一用力，将他直接拖过去，就要伸手拥抱他。
挣开倒不费什么劲，他退开一步，仔细看了一眼。
方才太过昏暗，他一时喝得兴起，竟忘了对面的人似乎是第一次饮酒，也没多注意他的情态。眼下那人目光迷离，直勾勾定在他身上，冷峻之中，莫名竟让他觉出了几分委屈和郁闷，显然是喝飘了。
……过分了，有点欺负人。阿昀的人形虽比他还高了一个头，又是存在时间远早于他的天地灵物，但因其不太懂事，他一向将其当少年看待。
那人心性尚稚，又一贯争强好胜，明明早已不胜酒力，却强忍着不说。帝息面上和缓，心里懊恼自己的失察，只得温和相询：“怎么了？”
阿昀俯首看了他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声嗓冷淡：“我想抱抱你。”顿了顿，又道，“你的味道很好，上次抱着很舒服。”
果真是醉得厉害了。否则以他桀骜霸道的性子，纵然再随心所谷欠，也不至于说出这般近乎撒娇服软的话。
“……”听他提起上次，帝息一股热血直冲而上，耳朵脖颈都像是蒸腾着热气，勉强维持着神色和嗓音的镇定，“孤上次也告诉过你，那些行为，万不可轻易对别人做，除非你们两心相悦。”
红衣的高大男人直勾勾盯着他，冷冷道：“我不想对别人，只想对你，只想同你待在一起。”
帝息更觉头疼，大概是他也喝大发了。终归今晚是自己理亏在先，他只得耐着性子，和缓道：“你先歇着，有什么事，等你醒了再说。”
阿昀又盯了他一会，道：“我就想得到你……”
神帝终于维持不住温和客气的表象，正要沉下脸斥责他，却听酒醉的人继续道：“藏起来，天天摆在眼前看着，谁也不给瞧见。”
帝息顿时卡住。想起龙的天性，敢情是将自己当成一块亮晶晶的稀罕宝石了，准备收集回家？
纵然是自己再理亏，他也不打算跟醉糊涂了的人纠缠下去，当下一道昏睡诀弹出。阿昀晃了两晃，终是顶不住一方神帝的修为，一头栽倒。
帝息接住他高大沉重的躯体，抚着额角，将他送回金鳞池下的居所。待将人安顿在床上，那人睡梦中挣扎着抓住他手臂一拽，还是将他紧紧抱着，俯首在他颈窝里嗅了两下，方才沉沉睡去。
“……”神帝神色莫测地站了须臾，伸手准备消了他最后那段胡言乱语的记忆，但迟疑了一会，又怀疑是不是自己谨慎过了头，以至于听风就是雨。
罢了！几句话而已，跟个醉酒的人计较什么！
他收回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金鳞池的结界撤了后，帝息陡然觉得担子重了起来。
纵然神帝为人温和宽容，然而毕竟是一方帝城，何等规矩严谨，仙娥仙侍们素来庄严肃穆惯了，一言一行都有准则。虽说他此前曾叮嘱阿昀不可惹事，但很显然，他所谓的“惹事”同魔龙金鲤认为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帝息事务繁杂，即使一开始如何谨慎关切，难免有很多地方顾及不到。仙娥仙侍们也不好随意拿这些不大不小的琐碎去打扰他。待他发现时，帝城内已是怨声载道，鸡飞狗跳了。
望着黑压压一片跪在大殿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告状的仙娥仙侍们，帝息终于罕见地动了怒，命人将阿昀带进了长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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