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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笺
先皇司圣泽一生后宫虚置,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挨家挨户收破烂般将那些个贵女们照单全收,其实同悉数拒收没什么太大差别,人家都是正经人家好生教养出来的姑娘,不应当为承载家族命运将自己毕生年华锁进寞寞宫墙”。
遵从遗诏,司圣泽的遗体并未下葬皇陵,他胸口揣着霁月遗留在棺中的那缕青丝,被烈焰灼为了飞灰。这抔飞灰重蹈当年御驾亲征的老路,见证过沿途焕然一新的风物后,心满意足地飘散在边境花海间,共春泥一起,世代守护霁月以热血浇灌过的这方土地。
斯人已逝,故地仍存。
一别十七载,东留又贵了许多,整座城好似笼罩着一层闪闪发光的金粉,气派又朦胧。只是她游走其间,却浑似被排在了外头,兼具“物是”之熟悉与“人非”之陌生。
直至行到城东一醉湖畔,似有所感般,她在盛世中回首,恰瞥见那矫若惊龙的三个大字——寄月楼,是司圣泽那手第一眼便惊艳到她的行草。
霁月心口登时漏跳了一拍,她眼前发昏,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弯着腰背急促喘息。
楼里有眼尖的小伙计匆匆跑出,见她面色惨白,眼眶通红,额上又渗着虚汗,忙问道:“姑娘是怎么了?可要进楼里坐坐?”
霁月混混沌沌地被他拖进楼里,饮过伙计端来的茶水,这才有力气开口,抬头称谢。
“咦——”那伙计看清她的脸后,面上满是惊异,又盯着她瞧了又瞧。
霁月无心理会他的神色,只问那小伙计说:“这寄月楼是做什么的?”
小伙计拽过店中另一名伙计,朝他吩咐了句什么,似是叫他找掌柜过来,然后才笑着答她的话说:“我们寄月楼是收故事的,出资建这楼的人可神秘呢,我至今不知他做什么的,据说他的心上人不信这世间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他便想了这个法子,告诉她:做过的事、动过的情、经历的回忆都是不变的,封进楼里,再隔个十年百年,都定格在这儿呢。姑娘你寻思寻思,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有些故事的主角早就死了,但故事本身却永远留在这儿,也留在生者心里了。”
在襄行关时,她跟司圣泽说遇见他之前,她不相信世上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他便建了寄月楼给她看。
霁月在五脏六腑游荡了半日的悲哀这时总算从眼眶涌了出来,模糊泪眼中,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疾疾趋来,男子右手执一幅画,左手捏着个信封,不知因走得太急还是心情激动,面上略略泛红。
男子走到霁月跟前,比照着右手丹青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通,边瞧,口中还不断啧啧:“真像,真像啊……”
霁月被盯得难堪,偏过头拭了泪。男子总算察觉不妥,轻咳一声,垂首揖礼道:“失礼失礼,叫姑娘见笑了。敢问姑娘可是霁月姑娘?”
霁月极淡地“嗯”了声。
掌柜模样的男子从怀中摸出封未启封的信,躬身递出,解释道:“在下受人之托,把此信交给画上这位霁月姑娘,想必便是姑娘您了。”
霁月一听有信,猛地抬头,信封上“霁月亲启”四个大字登时映入眼帘,她五指发着颤,抽了两次才把信从掌柜手中抽出。
“有……有劳……”
恍惚撂下这一句,她急遽走出,步履踉跄,背影狼狈,堪称落荒而逃。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掌柜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颇具韵律地轻摇着脑袋唏嘘不已。
“啥情不情债不债的?”小伙计听不明白,在一边搔着脑袋不以为然:“哪有赚银子实在?”
掌柜的斜乜他一眼:“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而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小子,待银子赚到不愁吃穿了,你就懂喽——”他将那幅丹青重新卷起,轻敲了敲伙计单纯的脑袋,负手扬长而去。
至盛之世,至贵之城,最最隐蔽的一个犄角旮旯,霁月小心翼翼地启开信封,将里头一张平整的信笺展开:
“霁月,虽知忘尘泉畔犹有再见之日,今世我却仍想与你道个别。特此留信一封,见字如晤。
幼时我曾反复做一个梦,梦中一半大幼女战死在黄尘漫天的沙场,她目光狠绝,唇畔挂一抹冷笑,像一朵鬼蜮之水浇灌出的惊鸿之花。
二十年前,宫宴之上,我初初见你,便觉你与梦中人甚像,无奈碍于情势,欣喜未能表露。原以为今世缘仅一面,三日后你竟夜闯东宫撞进了我怀里,还说要做我的刀。我惊喜交加,亲你近你,一切顺理成章。
过去不曾说与你听,唯恐你误会我心悦你全因此梦,而今我一世将终,不欲再对你隐瞒分毫,相信你我相识二十载,虽相伴寥寥,卿定亦知我拳拳真心。
今生想来已无缘再见,但此刻我即将踏上黄泉路,一览你生活一千余年的故土,践你我来世之约,吾欢喜荣幸之至。
三界虽大,亦有方圆,兜兜转转,总能再遇。切莫感伤,我在忘尘泉畔等你。
司圣泽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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