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她们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吃完饭一起散着步，聊着天。

　　月光越来越亮了。

　　季年想错了，她以为夏日的夜晚并不会很冷，而现在冻得她想发抖。

　　献殷勤似的，周月把自己的皮衣外套脱下来，想给季年套上，但又犹豫了，道：“你嫌弃我吗？”

　　季年抬头看了看她，耸耸肩：“不嫌弃。”

　　周月腼腆地笑了，给她穿上去了外套。

　　皮衣内里还有她的温度，穿上去的那一刻立马就不冷了。季年稍微一动，就可以闻见独属于她的味道，弄得她脸有些热。

　　周月小心地看了看季年的神色，道：“白天出汗了，衣服可能有汗味儿。”

　　季年摇摇头：“我没闻见。”

　　确实没有汗味，只有香味，但那种香并不是洗衣液的味道，有点像……她的体香。

　　周月松了口气，笑道：“我继续跟你说啊。然后我不就做了个梦吗，我就梦见周围全是雾，伸手都不见五指的那种，但是我居然跑出来了，跑出来之后周围都变清澈了。”

　　周月在吃饭的时候就跟她讲了，滔滔不绝地讲她大学经历的事情，就连做的梦也跟她讲了。

　　季年下意识扬起嘴角听着，回道：“然后呢？”

　　周月说：“我醒过来之后，就觉得神清气爽，然后你猜怎么着？”

　　季年抬头认真想了想，道：“你因为一个梦开挂了。”

　　周月笑了，道：“也能说是开挂了。我和程杨他们创业了，成功了。”

　　她这话让季年有些震惊。

　　她惊喜地看向周月的眼睛，道：“创业？”

　　周月点点头，不好意思道：“我是董事长。”

　　季年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不错啊，这很好。”

　　周月说：“最开始我们是一个小型的摄影公司，到后来发展了之后，团队也更大了，就开始搞游戏，研发一些手游。”

　　这个形式的公司，季年听着有些耳熟，她迟疑着问道：“你们公司，是叫YN吗？”

　　周月有些惊讶：“你知道？”

　　季年点点头，看来猜对了：“我朋友之前有去过你们公司实习面试手游美工，但是没有通过。”

　　周月啊了一声：“……真的假的？我们对面试的要求确实有点高……”

　　季年说：“没关系，挺好的。后来我朋友去了另一家实习。”

　　周月点点头，缓缓问道：“你毕业了之后，有想去的公司吗？”

　　她这话的意思是想让季年去她们公司。

　　季年说：“目前没有，不过我还是想画画。”

　　周月说：“可以啊，YN游戏需要美工，如果你想的话……”

　　“周月，”她打断她，“我想画自己想画的。”

　　周月沉默，半响才出声：“我知道了，你会成功的。”

　　季年嗯了一声。

　　她们今晚的谈话止步于此。

　　季年说：“我先回宿舍了。”

　　周月看着她，说：“之后还有机会一起吃饭吗？”

　　季年点头：“有时间再说。”

　　周月说：“好。”

　　季年想把外套脱下来还给她，却被周月制止了：“不要脱了，小心感冒，明天再还也不迟……或者，你有时间再还，都可以。”

　　季年问：“你不冷吗？”

　　周月里面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内搭，风吹着肯定凉，但周月摇摇头：“我不冷，你回去吧，我看着你回去。”

　　季年转身就走了。

　　今晚的时间，她总觉得很短暂，两个人还没聊一会天就得回去了。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仿佛才从高中的回忆里脱离出来，或者，在周月谈她创业的时候，她就脱离出来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和高中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些年来，周月在她的回忆里都变得模糊了，而在这一晚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抬起头看了眼月亮，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脖子上戴的月牙。

　　她回头，周月在身后。

　　周月朝她挥了挥手。

　　这下，天上的月亮，身上的月亮，和心里的月亮都在了。

　　季年也向她挥了挥。

　　一切都变了，可好像这两个人还没变，天上的月亮也没变。

　　……

　　张兮兮问：“这是谁的衣服？”

　　季年刚回到宿舍，把周月的衣服脱下来挂在了架子上。虽然已经回到了宿舍，但是脱了外套那一瞬间胳膊还是有点凉。

　　季年轻声答：“她的。”

　　林安也不打游戏了，马上过来看了看那件衣服，思考了半天，似是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响指道：“这衣服我见过，我原先还打算买来着，但是太贵了，要五万，我就果断放弃。”

　　季年梳头发的手抖了抖，回头看林安，又看了看那件衣服，说：“……五万？”

　　林安点头，又拿起手机翻看历史浏览，点出来拿给季年看：“看，就是这个，48999，我去这真的是要我命啊，一件衣服卖这么贵。”

　　张兮兮也凑上来，惊叹地道：“你前任也太有钱了吧……”

　　季年没说话，脑子里却是高中时期她们一起在杂货店打工的画面，她有些失神。

　　一边的林宁也凑过来，对着林安比手势：我给你买。

　　林安笑了，摸了摸她比划的手，道：“先给你自己买裙子穿。”

　　张兮兮说：“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季年回神：“她创业了，在公司当董事长。”

　　张兮兮点点头：“怪不得。”

　　季年把头发梳顺了，去换下了裙子，穿了件休闲睡衣上了床。

　　手机很巧合地响了一声。

　　季年拿起来看。

　　周月给她发的消息：明天有空吗？

　　季年唇角下意识上扬了一点，打字道：明天我去图书馆，晚上应该有空。

　　聊天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周月发来一条：我可以陪你去图书馆吗？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就坐在你旁边。

　　季年：可以。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打了字：你那件衣服我先洗一洗再还给你。

　　但是还没发出去，周月又发来一条：你平时玩游戏吗？

　　季年回复：上了大学之后不怎么玩了。

　　确实不怎么玩了，高中和周月打过几把游戏，后来她也想试着从游戏里联系周月，却发现游戏好友也被她删除了，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玩过任何一个游戏。

　　季年抬眼看了眼时间，十点三十四了。

　　季年回复：我得睡觉了。

　　周月秒回：好。

　　周月：那你早点休息，晚安，明天见。

　　季年喜欢“明天见”这三个字，总是给她一个极好的盼头。

　　季年打字：明天见，晚安。

　　发完这条，周月又发来一个“嗯”。

　　季年打字，想再给她说一次衣服的事情，打了半响，整得对面弹出一条消息：想说什么？

　　季年发出了那条消息：你那件衣服我洗干净再还给你，明天就可以。

　　周月正在输入中：没事儿，多会儿还都行，不还也可以，也不用洗了，要是实在想洗就扔洗衣机里面洗洗就行。

　　季年看这文字，顿时有点肉疼，几万块钱的衣服就随便扔洗衣机里洗？如果是她，她恨不得把这件衣服供起来手洗。周月甚至还说可以不还，那怎么能行，这么贵……虽然对现在的周月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

　　季年回复：明天晚上还给你。

　　周月：好，都行。

　　周月：睡吧，晚安。

　　季年：嗯。

　　周月发来个小人躺床上盖被子的表情包。

　　季年摁灭手机屏，放在枕头旁边。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左手往枕头下面探了探，摸出一只蓝牙耳机。

　　明天把这个拿过去，她想。

　　今天晚上她又做梦了，上次做梦是学校画展的前几天，她梦见了周月，梦见了她跟她提分手的那一刻。

　　梦见了许许多多她们的共同经历，既真实又虚幻，以至于她醒来的十几秒内，一度以为她们才刚刚分手，这四年像是不见了一样，她眼睛到太阳穴那里布满了泪痕，眼睫毛也全被浸湿。她被困在了回忆里，发愣了十几秒。等回过神来，她从床边抽出一张纸擦了擦。

　　今晚的梦，也是不好的。

　　她梦见周月追了她几天，就跟她说她不想追了。

　　季年问她为什么，周月摇摇头，笑了，说：“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季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周月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黑色的瞳孔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高光，她也在看着她，却又不像是在看她。

　　“我发现我只是喜欢高中时期的你，现在的你我不喜欢。”

　　季年的心脏刺痛了一下，低下头沉默着。

　　“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季年猛地抬起头，眼前却已经没了周月的身影，她慌了，她往前跑去，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她醒了。

　　她依然是坐在床上发呆，好似还未从梦中回过神来。

　　过了良久，她鼻子泛酸，眼眶也有些烫。

　　张兮兮一抬眼就看到了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年年？你怎么了？”

　　闻言，季年缓慢地低下头去看她。

　　半响，才笑着摇摇头：“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

　　季年穿好衣服下床，进了卫生间洗漱。

　　她随意地拿水往脸上泼了两把，看着镜子里的她。

　　皮肤惨白得像病人，嘴唇是浅粉色的，尖下巴挂着一滴水。

　　她沉默，低下头开始洗漱。

　　在她出来的时候，林宁朝她打着手语：去图书馆吗？

　　这么多年来，季年居然也渐渐的能看懂林宁的手语了。

　　她笑了一下说：“去。”

　　季年往脸上拍着水乳，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周月还说今天要陪她去图书馆呢。

　　想着，她去拿手机看，下滑通知栏取消了静音，点开旧微信看了一眼。

　　周月已经给她发来了好多条消息。

　　早上六点，她发：早安。

　　6：30，她发：你什么时候去图书馆？

　　7：00：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

　　7：30：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7：38，周月发来一张图片，是女生宿舍楼下的那一棵树，夏天长得极为茂盛，绿荫之上是一轮闪着光的太阳，在手机的相机中闪着光圈。

　　配文字：今天太阳好刺眼，不过很温暖，都有些燥热了。

　　8：01，周月给她发来了几张画。

　　是学校画展中季年画的画，周月拿相机拍了好几张，稍微修了修，挑了几张不错的给她发了过去，虽然季年的画压根都不需要怎么修。

　　周月：你画的好好看，比以前的更好看了。

　　看到这，季年莫名想起了昨晚的梦。

　　她微扬的嘴角顿住，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8：11，周月发：我是不是太吵了？你会不会烦？

　　这是最后一条消息，周月再也没给她发，而现在的时间是九点整。

　　周月这是从七点等到了现在？！

　　季年放下手机就赶紧换衣服。

　　她对林宁说：“我先下去，你收拾完就下来，我在下面等你。”

　　说完这句话就冲了出去。

　　林安从游戏中抬头，对林宁说：“她可能要去见她前任。”

　　林宁乖乖点头，打手语：那我还是不要打扰她们。

　　她拿出手机给季年私发了一条消息：年年，你们去吧，我先在寝室看会书，我下午再去图书馆。

　　季年秒回：实在抱歉了宁宁，下次我一定陪你去。

　　林宁：没关系，玩得开心^_^

　　季年刚好乘电梯到了平地上。

　　刚出宿舍楼门就看见在树下来回徘徊的周月。

　　季年朝她走过去。

　　周月看见她出来了，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变为惊喜，呲着大牙就跑过来，又在半路抿住嘴巴，腼腆地朝季年打了个招呼：“早安。”

　　季年回：“早安。”

　　说完，季年看见周月穿的黑色薄卫衣，才想到那件黑皮衣她还没来得及洗。

　　“抱歉啊，你那件衣服我还没来得及洗。”她说。

　　周月顿了一下，才仿佛想起她说的是哪件衣服，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还不还都行，不洗也没事儿，多大点事儿。”

　　季年想到了周月给她发的消息：都有些燥热了。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太阳，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想着这不热才怪了。

　　两个人一起并肩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

　　周月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你带路，我不知道图书馆在哪。”

　　季年点点头：“嗯。”

　　她脑子里一直都是昨晚的那个梦，而想完那个梦之后又回归现实，周月就在她旁边走着，她就又觉得那个梦不足为惧，可她还是莫名害怕，怕周月下一秒就跟她说那句话。

　　于是，周月费尽心思找话题的言语，在她那里都变得心惊胆战，就也忽略了要认真回复周月说的话，只是嗯嗯，或者笑着。

　　周月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季年抬头看了她一眼。

　　季年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非常熟悉。当年的那个冬天，好不容易见面的那个寒假，季年和她散着步，吃着饭，一直在找话题和她聊着，她察觉到她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于是她尽力不让气氛冷下来，可周月还是不高兴，回去就跟她提了分手。

　　而这一次，人物颠倒了过来，是周月一直在找她说话。

　　季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周月有些紧张。

　　季年突然笑了一下，主动道：“你怎么七点就来找我了？”

　　周月受宠若惊，结巴了几下才马上回复：“……我……我不知道你多会儿下来，就早点来了，我还以为我来迟了。”

　　季年摇摇头：“没有，是来早了。以后我告诉你时间，你迟点来。”

　　周月说：“不不，我没关系的。”

　　说完这句，她才猛地意识到季年说这句话的意思。

　　她的眼睛突然就亮了，道：“那我以后……可以每天都来找你吗？”

　　季年点头：“嗯。”

　　周月心里的小人快蹦出来了，可她还是强装镇定：“好的好的。”

　　季年想到了什么，从斜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新微信的二维码，道：“你加我新微信吧，那个旧的我不怎么用了。”

　　周月点头，拿出手机扫了二维码。

　　与此同时，她心里产生了一个问题：不怎么用了，那怎么还会留着？

　　季年淡淡道：“为了等你消息。”

　　她冷不丁地冒出这句，周月的手抖了抖。

　　季年不给红色感叹号发消息了，却又一直在等着对面给她发消息。

　　这么多年来，她也总是想过要不就不要等了，她肯定不会给她发消息的，可是行动上面她从来没有移除掉那个分身，也从来没有把手机卡从手机里拔出来，久而久之，她也就认命了，认了她是绝不可能放下她的命。

　　她从前有时候也会短暂性的忘掉周月，而在此短暂之后又想起来，然后她便感到一阵失落，不是失落还是没办法完全忘掉她，而是失落她怎么会忘掉她？

　　把这个问题思考了出来，她便就放任了自己的思念，顺其自然吧。

　　周月在手机上拨弄了两下，点开了季年给她发牢骚的短信页面，道：“那这个手机号你还用吗？”

　　季年看了一眼她的手机页面，差点没吓得半死。

　　她都忘了自己还对着她的短信散发过怨气呢，怨她为什么拉黑她，为什么和她分手，为什么不和她说清楚就分手。而没得到过回复之后，她也确实没再发了。

　　季年很丢脸，她说：“你没把我短信拉黑？”

　　短信发消息不会显示感叹号，所以她不知道她被拉黑了没。

　　周月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这个回答要不要说出口，但她犹豫半响，还是说了：“拉黑了，后来又拉出来了，就看到弹出了这么多消息。”

　　季年：“……”

　　怎么没人告诉她拉出来之后消息还会被看见啊？！

　　季年没说话，只是抿着唇看着周月的手机屏幕。

　　她思考着周月看见这些消息会是什么心情，但是思考不出来。

　　季年说：“不好意思啊，你就当我疯了吧，不用管她。”

　　周月笑了，收起手机，道：“不用道歉，你也没有疯，我也不能不管……是我疯了。”

　　是我疯了，看见你说的这些话，我不顾一切地就要来找你，想找你当面说清楚，说出我藏在内心永远都不会向任何人说的秘密，想找你当面问清楚，问清你发这些消息是什么意思，是还……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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