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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震国王宫的书房彻夜亮着灯,内侍李顺在廊下站了快一个时辰。
书房里的那位主儿,又是几宿没合眼了。
“李总管。” 值夜的侍卫压低声音,“长佳公主来了。”
李顺回头,见长佳公主穿着一袭蓝色衣服,外罩素白披风,正站在阶下等通传。
这身衣服衬得她眉宇间多了几分肃穆。
“公主稍候。” 李顺躬了躬身,掀起厚重的棉帘走进书房。
烛火跳跃的光影里,厉翎正伏在案上看奏折,下颌的线条比往日凌厉了几分,却也添了层青色的胡茬。
他大约是察觉到动静,抬眼时,眸子蒙着层红丝,却丝毫没减锐利,又冷又亮。
“王上,” 李顺躬身道,“虞国长佳公主奉旨觐见。”
厉翎低头继续批阅奏职:“让她进来。”
棉帘再次被掀起,带进一股寒气。
长佳公主走进来。
她看着厉翎,这位震国君主向来是铁打的模样,如今却被熬得沧桑了许多。
她对着厉翎行叩拜礼,“臣女长佳,参见我王。”
厉翎没叫她起身,只是盯着地图上的河流走势:“知道本王召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长佳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手指在袖摆下悄悄蜷起。
“臣女不知。” 她尽量让声音平稳,“但凭王上示下。”
“不知?”厉翎这才抬眼,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倦意,一垂一抬间,眼底的红细密爬满了眼白,“叶南的病,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长佳的身子猛地一僵,烛火在她脸上映了点晃动的阴影,将那份慌乱藏了大半:“是。”
长佳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叶南走后,厉翎像头被触怒的雄狮,表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藏着随时会爆发的情绪。
她垂着眼,“我在震国时,借蛊毒摸过他的脉象,发现他得了重病,所以我一直用的药,都是按照公子南的要求,抑制他咳嗽的,因此也会带来高热的反应。”
厉翎抓起案上的镇纸,摩挲着上面雕刻的龙纹,“所以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他的声音有股翻涌的戾气,“你们真的是好大的胆子!”
“我王息怒!”长佳慌忙答道,“臣女不是故意欺瞒,是叶南求我…… 求我万万不可告诉你。”
她抬起头,眼眶泛红,“他说,你正忙着大业,不能分心,他说,蛊毒的谎话最能稳住你,让你以为他已经得救。”
厉翎将镇纸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溅到长佳的裙角。
“他求你!你便帮?”
厉翎站起身,像一道凌厉的弓,他走到长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泛红,唇线紧抿,添了几分狠戾:“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好了。”
他的声音带着破碎的痛,“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替他瞒下这一切?!”
长佳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叶南威胁我。”
厉翎的心一紧。
她深吸口气,声音里裹了委屈,却更多的是无奈,“他说,我若敢告诉你真相,震国定然不会再帮虞国,他说,他有的是办法,让虞国在中原版图上消失,让我虞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你信了?” 他背过身问,声音里的戾气稍微克制了些,却多了化不开的悲凉,“你信叶南是会要挟友人的人?”
长佳抬起泪眼,望着厉翎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是说不出的孤绝。
“不信。”长佳摇了摇头,“叶南不是那样的人,他比谁都在乎百姓的死活,可我不敢赌。” 她深吸口气,无奈道,“叶南对你用情至深,我不敢拿虞国苍生去赌。”
厉翎沉默了。
他能理解长佳的选择,在其位,谋其政,作为虞国的公主,她首要考虑的,永远是自己的国家和百姓。
“叶南知道你会这么选。”厉翎缓缓开口,声音疲惫,且了然。
厉翎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痛惜,最终都化作了不由人的遗憾。
叶南太了解他们了,他知道厉翎会为了他不顾一切,知道长佳会为了虞国委曲求全,所以他布了这个局,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了。
“我曾经让人模仿叶南的笔迹给你写信,得到了你的回信,”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那个时候,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长佳的身子一震,随即苦笑了下:“王上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厉翎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隙,寒风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他望着窗外翻涌的雪幕,喉间发紧。
少时的叶南性子跳脱,像团烧不尽的野火,只有姽满子知道,那团火里裹着怎样缜密的心思,旁人还在为兵书绞尽脑汁,叶南已能对着兵法图说出要义了,他确实聪明,却不爱学习。
后来他执掌骁国,看似随性的一道政令,背后藏着的往往是牵动三国的棋局。
姽满子当年总说,叶南就是棋眼,就是那颗破局的棋,可这颗棋最后竟连自己也一并落子成弃,随局收了场。
他想起叶南的变法、叶南的国书、叶南批阅的奏职,那些关于农户的收成、流民的安置、运河兴修的细致规划,字字都透着对天下的牵挂,却唯独没提自己的病。
原来那些看似无意的布局,早把 “瞒住他” 算成了最重要的一步。
“我就是想问问而已。” 他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声音很轻,尾音却颤得不成样子。
心里有个声音在疯跑,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想把所有没来得及问的都问一遍。
想知道叶南疼得睡不着的夜里,是不是拿着我送他的信,一个人坐到天光破窗,想知道他批奏折时,手指是不是因为疼而攥得紧,想知道他最后闭眼时,会不会是怨我来得太迟……
他别过脸,怕长佳看见他泛红的眼。
那些被隐瞒的日夜,分明是把凌迟的刀,一下下割着他的肉。
眼前总晃着叶南强撑的模样:明明手抖得快握不住笔,回信里还硬画了一匹俏皮的小狼。
他一个人扛了那么多。
他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却还要笑着朝我挥手,怕我看见他身后的深渊。
这份平静的隐忍,比千刀万剐更让他难熬。
长佳望着厉翎的背影,更是明白了叶南的用意。
“王上,” 她轻声说,“这正是叶南对你的情意,他不希望你为他分心,不希望你看着他日渐衰败而痛苦,他想让你记得的,永远是那个最好的自己。”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大半个中原的版图,是你们共同铺的一段路,那些归了震国的百姓,那些等着安居乐业的苍生,都是他的遗愿。”
厉翎闭上眼,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他眼角发酸。
他想起两人曾在山上的房梁顶上,说要一起看遍天下的太平盛世,原来那时的诺言,叶南一直记在心里,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去铺垫。
“你退下吧。” 他挥了挥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长佳屈膝行礼,起身时悄悄合上了门。
烛火重新稳定下来,将书房照得一片通明,却照不亮厉翎眼底的那片荒芜。
案上的奏折还堆得很高,厉翎重新坐下执笔。
小南,你看,这天下我会替你守,这太平,我会替你争,只是往后的路,这往后的几年,要我一个人走了……
……
白简之支着额头坐在床边,银发散了大半。
他眼下泛着青黑,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床榻上的人,手还停留在叶南的腕间,感受着那道脉搏从微弱到平稳,像守护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榻上的叶南忽然动了动睫毛。
白简之立马直起身,骨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出轻响。
他屏住呼吸,看着那扇长而密的睫影缓缓掀起,露出底下蒙着水汽的眸子。
那双眼空茫地望着帐顶,带着初生般的懵懂。
“水……” 叶南的唇动了动,声音嘶哑。
白简之连忙倒了杯温水,用银匙舀着递到他唇边,动作轻柔,仿佛怕碰碎了他。
“慢点喝,”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尾音带着颤抖,“刚醒,别呛着。”
温水滑过喉咙,叶南的眼神清明了些。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目光终于落在白简之脸上,带着几分探究,几分茫然,像是在辨认一件熟悉又陌生的物件。
白简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抽魂丸的药性,那些被试药的囚徒醒后,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只会像婴孩般依赖第一个见到的人。
这几日他不眠不休地守着,便是要做叶南睁开眼后,第一个烙印在他心上的人。
他放下银匙,伸手替叶南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掌心的温度烫得叶南瑟缩了一下。
喉间本已滚到唇边的 “师兄” 忽然顿住,他心中飞快掠过一丝算计,叶南既已失忆,从前的称呼便不必再提,不如趁此时换个更亲近的,过往皆可由他重新捏造。
这般想着,他唇角的笑慢慢漫开,连眼底都裹上了极致的爱意,轻声唤道:“阿南,你终于醒了。”
叶南的睫毛颤了颤,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半圈,似乎在消化这几个字。
白简之的心跳得更快了,瞳孔微微收紧,然而叶南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另一个词。
那声音很轻,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清晰无比:“白简之。”
白简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信,微微前倾的身子定在原地,银发从肩头滑下,垂在眼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精心计算的一切,在这三个字面前,轰然崩塌。
叶南还在望着他,眼神里的懵懂未散。
白简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全然的惊愕,凝固在那双总是覆着寒霜的眸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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