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

　　立秋了。
　　天气稍微凉了一些，晚上出门不会像之前那般沉闷，偶尔一阵风吹过，也会让人瑟缩了身子。
　　丫鬟在一边等待了许久，最后按捺不住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娘娘，该休息了。”
　　婉儿没有说话，眼睛无神地注视着之前宋千江送给她的书信和一些小玩意儿，不自觉地陷入了回忆。
　　回忆也并不完全是回忆，她总是不受控制地在人生的某个节点处萌生出另一种幻想，如果她当初做出了另一种选择，或者命运给了她相反的道路，她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这一生，一直很幸运地被人照顾着。父亲死了以后有宋千江，来到宫中还能遇到丽妃。只是很可惜，这些人都将一一离她而去。
　　首先是她父亲。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一出生就只有父亲悉心照顾着她。她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喜欢和人吵闹，只喜欢一个人在山里四处转悠。
　　生活虽然很贫苦，但是因为山上的食物总能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周边的人也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因此并没有抱怨，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后来发生战争了，他们不得已离开一直生存的故土。离开的时候仍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可惜，从那以后，他们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所谓的家，常常饿的睡不着觉。
　　只有一次，好心人送了他们一些食物。他们千恩万谢，连连叩首。她细心烹调，生怕造成一点点的浪费。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仿佛过节一样露出了兴奋地深情。等到食物做好以后，他们都不受控制地大口往嘴里塞着，丝毫不知道怎样才算是饱，怎样才算是撑。很快就有人肚子胀痛，上吐下泻，就这么撑死了，其中就有她的父亲。
　　他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即便是身无分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还是艰难地过了下来，却没想到在这仅有的大快朵颐中丧失了性命。
　　婉儿再也没有了依靠，身边人帮忙，陪着她用石头挖了一个坑，埋葬了她父亲和其他死去的人。他们再次启程，沿街乞讨，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只是本能的活下来，只要活下来，再怎样也还是有机会改变什么的。
　　遇到宋千江的时候，他们已经流浪很久了。为了获取食物，他们编造了无数的谎言，这次也不例外。一般情况下他们会躲避军营，更不会去抢军营里的食物，可是那次他们已经饿了七八天了，即便不被当兵的杀死，他们也会活活饿死的。所以，他们选择冲了过去，一边吃一边求饶。
　　宋千江从军帐里出来的时候，婉儿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觉得宋千江是个好人，她绷紧的心顿时松懈下来，安慰自己又逃过一劫。
　　果然，宋千江放过了他们。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请求留在宋千江身边。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喜欢宋千江，只是想要混口饭吃。宋千江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就答应了。她心里一颤，心想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很严肃，笑起来又真是温柔。
　　就是这份温柔，让她沉迷了进去，完全不能脱身。她无数次幻想过和宋千江在一起的情景，眼见事情也朝着她所期待的方向进展，却不想一道圣旨，她来到了宫里。
　　也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杀了人─她的孩子。
　　她死后一定会下冰山地狱，毕竟是个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了毒手的人。
　　婉儿轻轻叹了口气，宋千江如果知道她并非自己眼中单纯善良的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她都有点不敢去面对宋千江了。
　　她的孩子应该已经投胎了吧，已经去世这么久了。其实她也想见一面她的孩子，是男是女呢？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这些她都想知道，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下定决心杀了腹中未成形的胎儿。
　　故意摔倒、故意堕胎、故意失宠，皇宫里之前出现过这样的人吗？她也不清楚，但就是固执地做了，堵上了自己的性命。只要有一个环节出现差错，就会出现一两命的结局。同时，她还必须掩盖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如果皇上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同样活不下来。
　　她并不害怕这样的结局，甚至隐隐抱有期盼。这样痛快地死去也未尝不好，总比苦闷地活着轻松。
　　然而上天并不希望她早早死去，这个想法刚一诞生就给了她绝好的时机。
　　丽妃入宫了。
　　她没想到丽妃也是南蛮的人，两个人很快心心相惜，在宫中相依为命。她告诉了丽妃自己的想法，丽妃也袒露自己是南蛮国主派来借机毒害皇上的。
　　她想要失宠过安静清闲的日子，丽妃则想得宠寻求时机。于是这样的计划理所应当地实行了。
　　丽妃并不是没有犹豫，她也担心出现意外危害婉儿的生命。但是最终还是在婉儿的央求下软了心肠，接受了她的请求。除此之外，丽妃心里还有另一种考量，皇上中毒以后一定会查撤宫中所有人，如果婉儿被打入冷宫，可以减少她的嫌疑。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婉儿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效果。平常看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心里完全没有什么感觉，仿佛里面只是装着空气一般。可是在流产的时候，她却哭了，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害怕，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肚子里是有一条生命的，那是她的孩子，就这么死去了。她觉得可惜，也觉得愧疚，可是她并不后悔。
　　那一次她昏昏沉沉躺了很久，有时候醒来摸摸自己仍然有些鼓胀的肚子，会有一种孩子并未离开的错觉。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逐渐变得平坦，摸起来也软绵绵的。
　　皇上似乎来过，但是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本来就不想看到皇上，现在才有了正当的理由。也不知道丽妃又和皇上说了些什么，过不了多久，她就如愿被贬到了冷宫。
　　接圣旨那一刻，她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她只感到一身的疲惫，到了现在才终于可以休息。她很感谢丽妃，偷偷派人感谢过几次，丽妃也送过她一些贴身的用品。后来避免被发现，就这么断了来往。
　　平静的日子总是不长久，很快丽妃就被抓起来了。婉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事迹败露了，多方打听消息才知道是朝廷无能，将责任推到了女子身上。
　　丽妃被当做贡品祭祀的那天，她就在院子里是呆坐了一整天，听着不知名的虫子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特殊的咒语，将她的身体里残破的灵魂勾了出去，在牢笼一样的宫殿上空像风筝一样漂浮着。那个时候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今后的命运。得宠又怎样呢，在帝王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
　　丽妃死前的最后一刻都还想着她，知道是李木昌害她进的宫，就诬陷李木昌谋反。婉儿听到这个消息就笑了，觉得这个姑娘真傻，皇上怎么会轻信一个女子呢。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果然，皇上并没有对李木昌做什么。
　　好在，她听说丽妃并没有受折磨，死得还算痛快，心里就踏实了一些，毕竟能痛快的死去也是一种幸福。
　　可惜，宋千江却没有这般幸运。
　　她眼睁睁看着宋千江被抓。御花园的水池不深，她知道宋千江为什么要拉着身边的人突破重重阻碍从宴会上跑来再从这里跳下去。
　　那个人是谁，她不清楚，但她很清楚那个人绝对不是李非正，因为她和李非正刚刚分开。可是其他人却完全被骗了。宋千江和他从水中被抓上来以后，那个人的脸就毁了。整张脸仿佛是小时候捏泥人灵机一动遐想出的动物，经过小孩子笨拙的手胡乱拼凑捏拽，最终出现一副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怪模怪样。
　　这显然是宋千江的杰作。其他人都以为宋千江是无意的，嘲笑起他害死了自己的兄弟。只有婉儿知道，宋千江为了掩护李非正，用了最大的力气毁掉了那个人的脸，同时也害了他的性命。那个人的身体里似乎灌了许多湖水，想吐又吐不出来，剧烈抽搐挣扎着，没过多久就死去了。
　　她一直注视着那张毁掉的脸，没有回避，也没有尖叫，她不感到害怕，只是觉得可怜。
　　宋千江被带走的时候十分狼狈，他的衣服已经不知道在哪里被撕扯坏了，沾满了泥污和鲜血，湿嗒嗒紧贴着身体。他的头发凌乱不堪，浑身滴着水，仿佛街上的乞丐。
　　他十分镇定，他已经成功做到了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看了看皇上，皇上嘴角微微扬起，那是胜利者掩饰不住的得意。宋千江轻微皱了皱眉，眼前这个身穿龙袍、掌控天下的人，小时候一见到他就亲热地跳到他的怀里，这么快就已经成长为大齐的帝王，不止有能力将身边人了解的清清楚楚，还埋了卧底在自己的身边，知道丽妃的事情，也知道南蛮的事情。不愧是帝王，已经懂得守卫自己的权力了。宋千江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他觉得欣慰，又觉得心寒。
　　被带走的时候，宋千江眼睛扫过人群，这才看到婉儿，顿时显出几丝无措。他并不是觉得尴尬和羞愧，他有很多话想和婉儿说，却在一瞬间憋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还好婉儿都明白，她急忙用力点着头表达着自己的心意，生怕宋千江看不清楚。
　　她愿意，李非正带来的问题她听到了，她愿意做他的娘子。
　　宋千江看到了，虽然有些错愕，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了孩子一般的笑容。
　　这就已经足够了，婉儿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心里竟然奇怪地平静，甚至感到了解脱和庆幸。
　　皇上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她。她感觉到了，挑衅般回看过去，心里想的是：“杀了我啊，你连忠心耿耿的肱骨之臣都可以设计陷害，更可况是我。我不会放过你的，一定不会。即便是挫骨扬灰我也在所不惜，如果可以，我愿意以我千百世的幸福为代价诅咒你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皇上感受到了她的怨念，却只是不在意地轻声冷笑，转过身不再看她。
　　一阵风吹来，她觉得脸上刺骨的寒冷。她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脸上满是泪水。
　　原来她早就哭了，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后来又回去找过李非正，可是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好在也没有听说李非正被抓住的消息，一颗心才逐渐放下。
　　因为是谋逆的大罪，所以第二天就行刑了，听说不只是宋千江和李非正两个人，他们的家人也都遇害了。虞城城门上挂满了他们的头颅，中午天热，发出阵阵恶臭，招引了许多苍蝇和蛆虫，小孩子都离得远远的，晚上不敢出门。总感觉那些头颅的眼睛是睁着的，在默默注视这个荒唐的世界。
　　时间变得拖拖拉拉，像蜗牛一样漫不经心地向前蠕动着。婉儿一直在等今天，今天是宋千江的头七，她准备了纸钱，既为了宋千江，也为了宋家和李家无辜枉死的人。
　　她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点起了火，将纸钱一张张放了进去，看着火舌吞没这些纸钱，她的心里稍微感到一丝慰藉。烧完了纸钱，她起身将准备的酒洒在屋子各处，床被上、信纸上、衣服上，和自己身上，再用脚轻轻踢翻火盆。
　　火迅速蔓延起来，婉儿深吸了一口气。
　　宋千江，下辈子，我可不会再错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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