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风曲

　　七十一章 旧忆如故

　　大小姐最近心情不错，陆家上至管家下至家仆都甚感欣慰。

　　午时刚过，厚重的大门被门环叩响，在前院打扫的小厮忙不迭的跑过去开门，门外，一袭月白袍的少年拱了拱手，柔声道：“在下是来拜访贵府大小姐的，劳烦小哥通传一下。”

　　少年虽眼生，但下人们大都消息灵通，即便没见过本尊，也知道他就是这几日把大小姐哄得开心，让下人们的工作平静美好的恩人。

　　“白公子是吧，您先请进，小的这就去...”小厮侧身一让，将丰神俊朗的少年请了进来，可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不必了，我今日要出门采买，你来得巧，不如陪我去一趟。”

　　循声望去，陆子佩已立于游廊之下，长发束髻挽在头顶，被四方巾罩的一丝不乱，赤豆色的直裰上纹着繁杂的青云纹路，碧色腰带上挂了块白玉貔貅，虽个头不大，但雕工颇为精细，只消一眼便知价格不菲。

　　小厮看得有些出神，他家小姐性子古灵精怪，平日里行事风格与寻常女子皆是不同，但今日作这男子打扮，又说是上街采买，着实想不透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小姐，您这打扮是要独自上街？”

　　陆子佩斜了这个不是去的小子一眼：“你当白公子是摆设？”

　　“小的不敢，小的是担心待会儿老爷问起来...”

　　“若是爷爷问起，你便讲我同白公子上街去了，他心中自有分辩。”

　　“是。”小厮吃了定心丸，略一错身，将陆子佩与白映泠让了出去。

　　这几天，闲赋在家许久的陆老久违地接待了一位旧友，据说这位刚刚告老还乡，路经应天府，便到陆府拜访一番，顺便修整几日。初次登门那日，陆子佩被陆老押着一道过来接待客人，晚宴很快备好，在市集上筹备物资的白家小辈也陆续到齐，白家的几位公子皆是挺拔身形，唯有四公子稍矮一些，陆子佩对着面前一字排开的诸位公子，不禁腹诽这位白助白世伯若是做了皇上，免不得要落个四子夺嫡的境地。

　　“子佩，快来见过你白世伯。”

　　陆观的话将陆家大小姐从神游中扯将回来，陆子佩紧走几步，立在陆观身侧福了福身：“侄女陆子佩，见过白世伯。”

　　白助和颜悦色的应了声，陆子佩虽是个女儿家，但瞧着行事坐态，倒也不难看出是个雷厉风行的丫头，想来也是从小跟在陆观身边，耳濡目染的原因。

　　白助给立在身侧的白家小辈们递了个眼色，站的最近的一位很快会意，向前迈了半步，略一拱手道：“在下白锦安，见过子佩小姐。”

　　“子佩小姐”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让陆子佩心里筛糠似的抖了三抖，她此番被陆观雅莱露脸，心中本就一百个不乐意，谁知又碰上个自来熟的主，更是好感全无，随口敷衍了几句，把跟着白锦安一道称呼的老二白锦言和老三白锦琅一道应付过去。

　　“在下白映泠，”矮个子的四公子突然开口：“不知陆姑娘今夏可会水了？”

　　旁人皆被白映泠这一句摸不着头脑发问绕的云里雾里，可身为当事人的陆子佩却十分清楚这话中所指：“是你！”

　　“承蒙陆姑娘厚爱，过去这许久还记得在下。”白映泠笑道。

　　“泠儿你何时经见过陆家女儿？”

　　“回父亲，前两年在应天府府衙...外的街上，与陆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白映泠正要将搭救落水的陆子佩一事和盘托出，却被陆大小姐杀气腾腾的视线将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胡乱编了个缘由糊弄了过去。

　　“真没想到还有这段巧事，想来是陆兄与我缘分不浅啊！”白助并没理会白映泠话中的转折，转而与陆观一同朗笑起来。

　　寒暄过后，两家入席，陆子佩顺理成章的挨着白映泠坐下，心情颇为舒畅。之前两人虽不过一面之缘，可终归是失而复得的缘分，这教陆子佩心情大好。

　　陆家久居江南，桌上的菜式大都清淡偏甜，白映泠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随着陆观与白助小口的啜起酒来。

　　陆子佩并不扭捏，闷头吃饱之后就像陆观提出带着白映泠去府内转转的主意，陆观虽觉有些失礼，但将这小丫头拘在这酒席上也无甚乐趣，便也松了口，允了她的请求。

　　陆子佩心道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家里这位老古董居然也有网开一面的时候。

　　“那便劳烦陆姑娘带在下开开眼界了。”不知何时，白映泠已立在一旁，欠着身子等待陆子佩一道离席。

　　陆子佩连忙起身：“侄女就先行离开了，白世伯，白家诸位哥哥还请见谅。”

　　言罢，拉起白映泠飞也似的走远了。

　　陆观为官清廉，宅第也不过是多年前傍着老宅的样貌更新翻建，而今看来比之普通商贾家宅还要古旧一些，只是陆家下人打扫的勤快，竟也显得这宅子颇有风骨遗存。

　　陆子佩与白映泠在一道道曲折的游廊中穿过几进院子，陆府也就走到了底，夕日西下，围墙外的街上人声渐起，陆子佩住了脚步，又想起之前被白映泠搭救的场景，心中莫名燥乱了起来。

　　“白公子...我...”

　　她正要一诉情长，却见白映泠将束发的玉箍一扯，长发自双鬓泻下，将清秀的少年脸庞遮出几分英气的女儿相。

　　陆子佩一时怔忡，白映泠这摇身一变着实有些震撼。

　　“抱歉陆姑娘，在下...父亲说我以男子扮相行事比较方便，适才未及向陆姑娘坦白身份，还请陆姑娘恕罪。”

　　陆子佩一言不发的望着长发翩跹的白映泠，似是怒极而静。白映泠立在一边，等待着陆子佩将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两人沉默地对立了许久，低头请罚的白映泠忽而被人撩起了下巴：“抬头让我看看，你好美。”

　　“我...”白映泠被陆子佩这一番话说的脸上又热又烧，像是块烤红的石头，僵在原地乖乖的被陆子佩欣赏。

　　不知过了多久，白映泠感觉时间都要静止了的时候，陆子佩才后知后觉的放开了她，道：“白公...白姑娘，我一时失神...”

　　如蒙大赦的白映泠连忙解释：“陆姑娘莫要自责，是我隐瞒在先，即便是与我断交，我也无甚怨言。”

　　她脸上红云尚在，一番宽待言辞也被衬的憨厚局促，陆子佩正为自己的鲁莽苦恼，见她这副模样便也释怀了。

　　“白世伯教你这样装扮定有他的考量，既然被我撞破，无外人在场时就莫要太过拘谨了，我唤你映泠，你看可好？”

　　白映泠点点头，欣然应允，这一晚的重逢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总算尘埃落定。

　　“对了，方才你为何突然解开盘发？”

　　“束的有些紧，着实不舒服。”

　　“谁教你束发的呀？”

　　“我娘...她一向束的紧。”

　　两人找了就近的廊台坐下，陆子佩帮白映泠重新束起男子发式，以免被路过此地的下人瞧了去。

　　“子佩今夏会水了吗？”白映泠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陆子佩倏尔腾红了脸，端坐在木栏上背对着她的白映泠自是察觉不到，只觉替她盘发的手停了下来。

　　“子佩？”

　　“会...会了啊，当年夏天就学会了。”

　　陆子佩不知从哪儿来的好胜心，扯了个谎将白映泠的问话敷衍了过去。

　　“那便好，技多不压身，总归是世事难料，指不定哪日便用得上了。”

　　整装完毕的白映泠起了身，俨然又是个谦谦公子的斯文模样，两人又转了几间院子，便有下人寻来请她们回到宴席上。

　　两人甫一进院门，远远便瞧见白助与陆观皆泛了些醉意，陆子佩见平日里总板着一张脸的老爷子连花白胡子都挑起几分喜悦，心中不免有些酸楚。她娘亲身子骨弱，生育时难产而死，八岁时又逢北关战事，父亲也马革裹尸，在那之后，便鲜少见着陆观这般开怀过了。

　　“陆姑娘，时候不早了，今夜这宴席不如...”

　　白映泠话没说完，陆子佩已心领神会地接过话来：“白公子说的是，我这便去与爷爷说。”

　　陆子佩施施然走到了陆观身边，与老爷子耳语几句，白映泠也回到席边落座，随手提过桌边的一小坛酒，给自己的杯里填满。

　　“白老弟，时辰不早了，你这一路舟车劳顿，你我兄弟二人改日再聚。”陆观端起酒杯，围坐在桌旁的小辈们纷纷举杯相迎。

　　“陆兄，干。”白助也不客气，将杯中辛辣一饮而下，脸上红云更胜。

　　白映泠笑盈盈的陪了这杯酒，扶起已有些醉态的白锦琅，朝陆子佩作了个揖便不再耽搁，追上先行的白助与陆观，一行人离了陆府。

　　又过了没几日，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白映泠的身量虽较她几位兄长稍逊一筹，但比起小家碧玉的陆子佩，便显得她颇为挺拔了，陆子佩捏了把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白映泠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将浑身上下挂满了“嚣张”的陆子佩也衬的显眼起来。

　　两人穿堂过巷，一路上竟也惹了不少姑娘的青眼，指指点点的声音此起彼伏，陆子佩听得厌了，面色一肃，冷眼瞪着巷口几位掩嘴私语的姑娘：“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

　　那几位万未料想这个小个子的白面公子竟这版乖戾，赶忙拉扯着躲远了，经这一吼，暗中投向两人的目光也跟着收敛了不少。

　　白映泠见她恼了，上前一步小声劝道：“何必这般动气，我瞧着那几位姑娘不过是议论你生的好看，并无恶意。”

　　陆子佩理直气壮：“聒噪得很，我生的好看还用她们长舌？”

　　白映泠瞧着她横眉冷目的模样，心里暗自认同了那被喝走的姑娘们的观点。

　　着实生的漂亮。

　　“适才匆忙出门还未来得及问，”白映泠抬脚追上大步流星的陆子佩：“陆姑...陆公子今日是要去哪儿？”

　　陆子佩没言语，折扇一拢，朝前一点，那扇端直指前面一扇朱红金边的牌匾：“这便到了。”

　　白映泠认了认那与牌匾气质出入极大的潦草字迹，迟疑道：“怀...山堂？”

　　陆子佩粲然一笑，眼角眉梢染上些得意神采，略一矮身，便从破破烂烂的门帘下钻进了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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